经年过往的最后一面,双桥古城,黄沙漫天。 含凉殿,夜幽幽,军大队人马尚未赶来,两具尸首倒身血泊之中,腥气弥漫。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淑妃顺势勾上季连川后颈,仰头凑近,堪堪相隔数寸。她本就是少见的美人儿,哭红一双狐狸眼,楚楚动人。 “我、你……”季连川不料淑妃如此反应,绷直了身子。 白家败落,季连川听闻淑妃虽免于杀身之祸,夺了封号降了位份,打入冷,想必子不好过,掏空大半积蓄买了个军的空缺,后衣食起居也好帮衬一二。 今夜他头一回当值,便想探一探含凉殿方位,却由伏甲涛手下擒住。叁两喽啰于他而言自是容易对付,季连川只怕殿中有何不测,会否危及淑妃命,才由着人押解内殿。 “嗯?”鼻尖轻点,淑妃歪着头,软绵绵倚入季连川怀中。 “你……”季连川拿不稳手中长剑,“我带你出去。” 先前内应一言不过淑妃随口胡诌,白家未有外姓亲信。季连川不知她与白六爷之计,伏甲涛一干人等声势汹汹,绝非善类,眼下内大,正是混出的绝佳时机。 女子指尖微凉,缓慢划过季连川眉眼,柔软轻盈。他眉棱高,眉浓,是周正刚毅的长相,左眼下一道刀疤两寸长,与容无异,指腹触及微微有些鼓起。 季连川定定看她,美目含情,睫羽上一滴泪珠,漉漉的眼眸。 男子脸颊响起啪啪两声,淑妃重重拍了拍,哑然失笑:“五年前我看不上你,五年后便能看上你?” 当年双桥城门,她领弓箭手据守城墙,敌众我寡终是不敌,季连川落入重围,身被十余创,命悬一线。众人护送主将撤退,她一刀一骑杀入军之中,救下季连川及二叁人,士气大振。 季连川伤重昏,不省人事,好歹捡回一条命,痊愈才知威少爷一行人奉命回了洛水。送别之宴众将士开怀豪饮,他因卧病在错失,只听人说席间敬酒,她笑道“季连川欠我一命,最少拿一壶好酒来还”。 开泰二十年四月,汪沛舟与白继禺合攻襄。二人名为同盟实则各怀鬼胎,彼时宇文序远在许州,若待他平定许州前来支援,襄便归汪沛舟名下,白继禺岂甘被人一头,谋划率先攻城。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极其耗损兵力,往往几万大军攻不下几千人驻守的城池。白六爷虽称小诸葛别无妙计,按部就班具器械,依然久攻不下,毕竟昔年真诸葛攻陈仓亦是铩羽而归。[1] 两军胶着之际,一人身佩四刀自云梯凌跃高墙,以一当百杀出一条血路,身后士兵鱼贯而入,城破门开,白继禺夺取襄。 此人便是季连川。 先登之功加官进爵,赏金千两,白继禺闻其威名设宴召见,问及赏赐,季连川辞却高官厚禄,只求转一坛黄酒。 “年初一战承蒙威少爷救命之恩,因着伤病未能践行,卑职无所有,听闻襄黄酒天下独绝,今斗胆一献,还望不弃。” 白继禺不识威少爷何人,白六爷含笑解惑,道是白浣薇。 白浣薇去往双桥乃是权宜之策,军中无人可调,白继禺也不求她办几样实事,挂个虚名震一震场面罢了。而后溃军围攻,纵然有惊无险,白父忧心女安危,向白继禺请了召回洛水的号令。 白继禺哈哈一笑,众人心照不宜。 后数白浣薇随父抵襄,接风宴白继禺赐酒,白浣薇起身谢赏,白继禺道出季连川登城献酒一事,座惊叹,白六爷成心打趣小妹,问了此人何如。 她记起亦是旨酒佳肴,那汪沛舟部下途次双桥,白家自然宴请款待,少将军贴身护卫得了急病,且换季连川顶上。宴席众人敬酒,她举杯饮,季连川夺过酒盏,叁两口喝了个干净。 此夜宾主尽,季连川挡了数十回酒水,步履稳健,面如常,众人皆道海量。馆外上马归营,她取了鞭子,季连川直杵着,四目接,迟迟未弯身。 白浣薇没好气:“我如何上马?” 季连川一把将人抱上马鞍。 他醉了。 只是轻轻一抱,白浣薇坐稳他便牵起紫电上路,并无越轨之举。白浣薇念他醉酒无心,不予苛责,命他回去好生歇息,怎料季连川还是跟来正堂。 白浣薇处理军务,他木头桩子一般呆立门前,直勾勾盯着,白浣薇浑身不自在,到底忍无可忍:“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他答:“我值岗。” “你还盯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羞红了脸,恨恨道:“他是个傻子。” 白继禺见此形容岂有不明白的,拊掌大笑:“他送来一坛襄酒,我便还他一瓮女儿红。” 当即唤人取来纸墨,亲笔拟定婚书。 战之时,二人各自从军未及碰面,转眼山南海北。季连川一介武夫,不知讨女孩儿心的法子,惟恐造次唐突,一心上阵杀敌。白浣薇子豪,偏偏守了女儿家的矜持,概无书信往来,只是每查阅军报,抄下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想,戏文总是这般唱的,天下安定,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开泰二十一年八月初九,五方豪杰率兵合围大兴,贵妃南氏自道太祖谶语,楚国国玺宇文序得之。 次年宇文序登基,建元乾元。[2] 同年汪白结,上书选妃,图谋外戚之位,白浣薇撕毁婚书,应选入。 夤夜虫鸣,一声接一声宛如弦歌应和,愈显道沉寂。 淑妃扬手一推,季连川后退数步,剑刃刺入青石砖,稳住身形。 她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向明白他的心意。 白家退婚赔了许多银钱,还为季连川谋了个清闲职务,可保后半生无虞。她知道他上有双亲侍奉,兄长才得了一双儿女,其下两个幼妹尚未出嫁。 五年来深筹划,她时常探听他的消息,究竟与何人喜结良缘,每每得来皆是“未娶”。 “再不济我也是正六品宝林,俸禄千石,衣食无忧。”淑妃冷声道,“你区区一个奴才,从前是如今是,往后亦是,子子孙孙人下人,我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随你去做奴才?” “你也不照照镜子,掂量掂量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将此二人收拾了,滚。” 枫红罗裙如水平滑,漾开一道波纹,淑妃利落转身,似乎瞧他一眼便会脏了眼睛。 季连川默然垂眸。 淑妃独自回了含凉殿,季连川并未追来,合上门,总算腾出手拭去面泪痕。 她不哭,幼时同几位兄长学骑,栽下马来也不曾落泪,一咬鞭子又上了马,白父道是“此女最肖老夫”。 五更天,寅时已至,宣室殿的小太监大抵得手,只盼兵符顺利送去六哥哥手中。 淑妃心下稍安,唤道:“喜——” 无人应答。 淑妃连唤数声,偌大一个含凉殿,万籁俱寂。正殿一盏油灯将灭未灭,黄花梨竹节圆桌摆汤羹菜肴,应是喜布置。 这人摆了饭不知跑去何处。 淑妃寻去喜卧房,梁上黑影悬空,一双脚摇摇晃晃。 “喜!”淑妃赶忙将人救下,可惜为时已晚,喜口乌黑,牙关紧闭,边淤青淡淡,早已咽气。[3] 淑妃与伏甲涛甫一离开含凉殿,涂刀子便对喜动手动脚,季连川一刀了结此人命,询问淑妃去向,喜闭口不言,自顾自去了厨房烧饭。 她晓得主子肩负大计,成败在此一举,大约不会再返含凉殿,喜亦觉今生无可留恋,又忧心淑妃奔波一夜,回来歇脚腹中饥饿,照她往常喜的做了饭菜。 六荤四素并两盘瓜果,器皿皆用的温盘温碗,以免冷却伤胃,甜瓜由半圆勺剜作樱桃大小,正宜入口。[4] 淑妃将喜抱去桌前,女子身量清瘦,瘫软椅背,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淑妃自小挑嘴,这不吃那不吃,胃也浅,饮食必求细,唯有喜娘亲的手艺稍合心意,而后喜成了贴身侍女,菜品由她过目方能上桌。 十二道菜,以往每道一两口,遇上喜的最多叁四口,今淑妃一口一口吃尽,撑不住吐了好几回,擦了擦嘴又将盘中新菜咽下去。 “喜,我吃干净了。”淑妃笑道,反复吐逆多次,嗓子沙哑。 寅时五刻,含凉殿火光乍起,如纵风燎原霎时点燃大半殿。 最后一步掩人耳目的棋,她从未打算活着出去。 银台门。 淑妃走漏汪家旧部名单,袁冲一行人落入伏击,诸将士皆亡,独有袁冲、付公公、汪嘉雁叁人暂且逃,目今藏身一处荒凉拐角,躲避军搜捕,袁冲左臂负伤,深可见骨。 “四姑爷,你一人出倒是好办,可带着七小姐……”付公公包扎伤口,暗暗一叹。 袁冲道:“我今必要带七妹妹出了这牢笼。” 付公公道:“四姑爷且听老奴一言,眼下局势不明,只怕将军把自己也搭进去,便是稻草人救火,自身难保!” 袁冲道:“这条命要与不要便罢了,只将七妹妹救出去,我也不算白活。” 付公公气急:“将军好歹识得几位旧人,声望犹在,拼了命救一个深闺小姐出,于汪家又有何益处?” “我心意已决,公公休要多言。” 汪嘉雁听了袁冲安排入内歇息,朦朦胧胧听得墙外几下脚步声,急忙前来支会二人,不想撞上这样一番话。 间一把数筹,早前包裹牢固,一路逃命也未曾散。 是啊,她只会写写算算几个数,出去又能如何? “四姐夫,”汪嘉雁待二人都住了口,佯装一路小跑的模样,气息急促,“我听墙边隐约有脚步声,只怕军来了。” 袁冲道:“我去瞧瞧,你好好躲着,无论什么响动也不许出来,明白么?” 付公公不语,手下包扎的动作愈发快速。 汪嘉雁点点头,指间一支小木条,轻飘飘放入袁冲掌中:“四姐夫,父亲知道我喜算术的玩意儿,命人请来一段金丝楠,说是大师开过光的,可以开慧、保平安,你带上。” 袁冲只道是小女孩儿的心思,几分可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应了一声算是收下。 “若是汪家人秋后问斩,你便替我将这支数筹与他们一起埋了罢……” 话音未落,汪嘉雁快步跑出几丈远。 “嘉——”袁冲回过神,犹如五雷轰顶,付公公死死堵着嘴,为防他动身追去,勒紧伤口,袁冲喊不出半声。 汪嘉雁才跑出巷子口,面撞上搜捕军,间荷包松散,哗啦啦洒了一地数筹。 “什么人,站住!” 汪嘉雁不识内地图,她胆子小,惊弓之鸟七拐八弯竟跑入银台门正门,朱红城墙巍巍高耸,其下一片开阔,置身其中,胭脂红釉盘落了一粒芝麻。 晚风猎猎,汪嘉雁止步回首,身后军持长戟步步紧,身前高墙光亮闪烁,似夏夜萤虫一字排开,摇曳长空。 是弓箭手。 羽箭破空而来,落内侍纱冠,青丝飞舞,风掠过耳畔,辨不出是泣是诉,汪嘉雁往前一步。 城墙卫红旗挥动,万箭齐发。 —————————— [1]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故上兵伐谋,其次伐,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2]建元:开国后第一次建立年号,同一皇帝在位时更换年号称为“改元”。 [3]如果上吊自尽时绳子勒在喉咙上部,舌头就不会伸出来。参考宋慈《洗冤集录》:“若勒喉上,即口闭牙关紧,舌抵齿不出。” [4]温盘、温碗:其双层内中空,在帮顶侧穿一至二圆孔,热水由孔注入,使盛入浅盘的食物保温,达到妨冷的效果。 首-发:yanqinggang (woo18 uip)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