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六年二月二十四,汪家旧部盗取虎符一事败,火烧太极,伤及嫔妃仆婢百余人,史称乾元火。 “再然后呢?” 锦帐玉芙蓉,鲛绡垂下细碎的苏,南婉青挑起一角,榻上小人儿仰面睡,被褥只及腹,两手迭置于身前,十分规矩。[1] “奴婢命人去太池寻了,秦采女……”郁娘言又止,“捞上来还浅浅有气,不一会儿却断了。” 南婉青点点头,放下帐子:“你可差遣了人去珠镜殿?” 郁娘道:“差了监门卫,说是在殿外碰上另一行军,众人合力擒拿反贼。珠镜殿只活了两个小丫头,陆婕妤颈上勒着弓弦,拧掉了半边脖子,甚是凄惨,那两人皆道淑妃下的手。” “淑妃如何?” 郁娘道:“卫奔赴含凉殿,半道上瞧见浓烟滚滚,火势凶猛,直至天明才将大火扑灭。淑妃畏罪自焚含凉殿,人无一生还。” 诸般事由南婉青早已知晓,而今随口一问走个过场,“嗯”了一声别无他话。 郁娘又道:“贤妃不知为何跑去银台门,夜闯门犯了两处大忌,军刀无眼,箭……箭死了。” 南婉青不以为意,缓步出了西偏殿,只问道:“这小娃娃何时挪出昭殿?” 宇文复。 郁娘只道是南婉青心中介怀,急忙分辩:“陛下早间来看了,未曾提及久住的话,左不过这几的功夫,终须安稳了才好说。” 当宇文序得了消息,连夜起驾回,南婉青不愿与他夜兼程快马加鞭,死活不肯动身,宇文序只好领一队轻骑先行返京,其余人随南婉青慢慢走,这一走便迟了七。 南婉青非是触了无子的心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边养着一个麻烦,多少不痛快。 帘栊轻晃,沉璧上前见礼,行匆匆:“启禀娘娘,陛下来了,彭总管请娘娘过去。” 昭殿东阁,已逾用膳的时辰,午未二时之间最宜小憩,彭正兴却招呼人摆了一桌饭食,热热闹闹。 “这是做什么?”南婉青不明何意。 彭正兴禀道:“陛下连劳,饮食不节,早起至今只用了半碗粥,娘娘劝一劝。” 火一事牵连甚广,缉拿主谋清理鹰犬,核算耗损重修殿,判定罪责抚恤死伤,桩桩件件涌上来,千头万绪,宇文序终案牍劳形,不遑暇食。 “你们陛下呢?”南婉青环顾四处,不见人影。 彭正兴道:“陛下往里头去了。” 乌金釉花口折盘,一把绿莹莹的无籽,南婉青拆下一小串,轻手轻脚进了内室。 殿中一人独卧,宇文序和衣歇息,神倦怠。 南婉青笑道:“从前你常说简内用度,寻不到由头,如今正好,白浣薇有几分手段,一把火替你烧了大半。” 潜入宣室殿的小太监已得了手,出门时被人叫住,他以为了马脚撒腿便跑,护卫训练有素,没几步按倒在地,统领搜出一枚虎符,吓了一脑门子汗。 后来才知那人之所以叫住他,只想让他顺手打一壶水来烧茶。虽是有惊无险,太极守卫疏漏可见一斑,南婉青有意取笑。 宇文序闭目安眠,一动不动。 “生气了?”南婉青坐去榻,宇文序仍是阖了眼,手掌零星几点墨痕,奋笔疾书多,指节薄茧隐隐发红。 南婉青揪下一粒葡萄,送去宇文序嘴边。西域无籽,如人指头大小,青绿小果抵上间,宇文序牙关紧闭,不愿开口。 “当真生气了?”南婉青收回手,软软伏去宇文序身上,吹气如兰。 宇文序面无所动,打定了主意不理人。 丹衔绿玉,南婉青将绿葡萄含入齿间,俯身一吻。 “唔……” 臂弯猛地箍紧肢,宇文序将人按去身下。齿牙咬破薄皮,汁水四溢,甜得腻人,男子舌尖探入口中,使了狠劲。 近来焦头烂额倒是次要,南婉青孤身在外,宇文序只怕贼军图谋不轨,一叁封书信地催,这人优哉游哉丝毫不着急,说快了,不见快。 宇文序重重咬几下,许久才放开,怀中人软了手脚,掌心犹护着一串碧玉小葡萄。 南婉青往宇文序身上贴近几分,纤指又将小果子送去边:“听说有人不好好吃饭,惹得人央我劝一劝。” “嗯。”宇文序张口接了,不咸不淡应一声,算是认下。 南婉青道:“他怎知我也不曾好好吃饭,岂敢劝人的。”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渐渐热起来,宇文序知晓她的脾,胃口不好便不吃,只用些冻饮冰碗。 宇文序坐直身,正将人抱出殿外用膳,南婉青揽上后颈,不放他去:“白六爷献来一本佛经,道是宋刻珍品,内有五祖法演手迹,请我掌掌眼。”[2] 白六爷,置身事外的罪魁祸首,宇文序止住手,剑眉微蹙。 “我翻了翻,有银票若干,铺面若干,地契若干,房契若干,唯独没有半个佛字。” “你收了?” “收了。”南婉青答得理直气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钱到了我这儿,于陛下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皆在股掌之间。” 能言善辩,事事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宇文序道:“娘娘打算如何说情?” 南婉青却道:“一本破烂旧书也值得我开口?况且他未必是为了行贿。” “此话怎讲?”大掌抚上女子后,宇文序愈发将人搂紧。 “白家先前抄过一轮,按理说应是余财困窘,捉襟见肘,他随手掏出大把单子,眼也不眨一下,稍稍思量便知狡兔叁窟,他尚有不示明面的家当。”南婉青道,“这一招抛砖引玉,是让我惦记他手里的金山银山,投鼠忌器。捂得这般严实,想来无他首肯,军掘地叁尺也寻不得。”[3] 死伤人的抚恤银两还是小数,重修太极势必淌水一般费钱,各木料砖瓦自不消说,丁壮人力何处调动,强征徭役只怕民心不稳。 再者南方水患善后之事仍需大笔款项,修筑堤坝亦需青壮劳力,而经此一灾,向来富庶的南叁府明年税收账目定然不好看。 缺钱,缺人。 宇文序与朝臣商议良久,议不出两全的办法。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南婉青道,“我最容不得耀武扬威的人,他还卯着劲儿朝我跟前凑。” 宇文序道:“又动了什么心思?” 南婉青道:“兹事体大,关乎天家威严,必不可轻巧放过。有罪的无罪的,知情的不知的,凡有瓜葛统统收押入狱,籍没家资。” 宇文序道:“你也说了狡兔叁窟,高门世家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虽不至九牛一,终归杯水车薪。” “这只是其一……”葡萄入口字音含糊,手上拈一枚果子,齿微张,宇文序直直看来,南婉青一愣,无奈喂去他口中。 “其二何为?”遂了心意,话也轻快几分。 南婉青道:“自然是让他们出藏匿的钱财。” 宇文序不解:“既已藏了,何必出来?” 南婉青话锋一转:“大齐立国五载,是时候修一修律法了。”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无暇顾及法典,《齐律》大体沿用《楚律》,未经细致改订。 “你……”宇文序似有所悟。 南婉青道:“刑分五式,笞、杖、徒、、死。八议听赎,古而有之。” “八议”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此八者倘若未犯十恶之罪,皆可以金银相赎,免于刑罚。 “如死刑分斩、绞二等,赎铜一百二十斤,那人出得起便可罪,恢复自由身。”南婉青道,“未免太过轻巧,依我看应当降等听赎。” “死刑以下为刑,刑分叁等,放二千里赎铜八十斤,二千五百里赎铜九十斤,叁千里赎铜一百斤。罪人上呈免去死刑的一百二十斤铜,降为刑叁千里,若再降,除却叁千里的一百斤,还需将前八十斤、九十斤的两等一并了,不可单降。如此层层削减,完全离死罪,需赎铜六百四十五斤。”[4] 数额未改赎金却翻了几番,而危及命自然甘愿掏空家底。 宇文序略略思索,领会关窍所在:“确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六百四十五斤非为小数目,倚靠隐财全身而退者必然不多,余下人等寻一个赦免的名头充作劳役,人财两得。 “南叁府青壮多数归田耕作,少数修补堤坝,左右是他们的地界也不算强征,难不成等着旁人去修?”南婉青道,“空缺人手由罪囚上,白家人造的孽由白家人还,恰是正好。” 宇文序道:“重修太极不可用罪囚,当从各地征召工匠役夫,先空后补,罪囚所服劳役应为最末一等。” “侥幸留得一命,苦是苦了些,动动手脚的活儿,学一学总是会的。”南婉青笑道,“陛下若觉此策可用,有什么赏的?” “你要什么赏?” 南婉青道:“臣妾所求不多,陛下许一句准话,罪臣呈的赎款叁七分还是二八分?” 成嘲渔歌铁公,分明她才是昭殿最大的财。 宇文序道:“把我赔给你够是不够?” 南婉青噗嗤一笑:“你值几个钱?” 眉弯脉脉含笑的人登时黑了脸。 食指细而长,半月似的短指甲,点点男子蹙紧的剑眉,南婉青曼声软语:“陛下将今赔给我,明赔给皇后娘娘,后又赔给什么嫔妃昭仪的,须知这钱多了便不值钱了。” 宇文序捉了那只小手,吻上掌心:“只赔你一个人的。” —————————— 文中法律体系参照《唐律》。 [1]锦帐玉芙蓉:出自叶景山《临江仙·清晓千门开寿宴》。 [2]五祖法演:即法演禅师,北宋着名禅师。 [3]抛砖引玉:古代兵法叁十六计中的第十七计,指用类似的事物去惑骗敌人,然后击败。后来抛砖引玉也用作自谦之词,指以自己的浅的意见引出别人高明的赏析。 [4]参考《唐律疏议》。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