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然见他态度可亲,不由握着帕子笑起来,“哪是我鼻子灵,都是叫这又热又闷的风熏的。听你这么一说,除却那丁点腥味,这鱼倒鲜香得很。” “要不怎么说十然姑娘鼻子灵呢?”陈喜顺嘴拍马,表情却古怪,似羡慕似郁闷,“这鱼能不鲜香么?这可是难得的鲥鱼!” 真正是人不如猫狗,他都想抢小黑的食吃了! 十然掩帕低呼,惊讶毫不作伪,“竟是鲥鱼?” 陈喜忙解释道:“康总管再能做御膳房的主儿,也不敢占用贵人们的分例。这鲥鱼是当天没用完,搁了一两天的死鱼,哪能入贵人们的口?这不,都便宜小黑了。小黑识货,可好这口儿了。” 一边摘清康德书,一边不忘捧小黑。 十然笑道原来如此,又好奇问,“皇妃想来极小黑,带回三只狗却只带小黑一只猫。小黑口味这样刁,定是贵品种了?” 比起猫狗,陈喜当然更喜和人说人话,当即聊起来,“可不是十然姑娘这话?小黑这样黑灰间的虎纹猫,可比鲥鱼还难得呐!花鸟房统共就三两只。也就皇妃眼光和别人不同,不嫌小黑不够亮丽好看。除却花鸟房,这里,皇妃养的小黑可是独一份儿!” 十然掩在帕子下的嘴角微勾,正要附和就听天边又是一记响雷。 聊不下去的十然:“……” 为什么每次她和太监闲聊,老天就打雷? 被响雷惊着的陈喜也:“……” 最近雷电真多,老天这是想劈谁? 为防被劈陈喜果断结束摸鱼,站起身收好食盒,抬手做请道:“不耽误十然姑娘了,回头害你淋着雨,就是我的不是了。” 不等他招呼,吃的大黄小黑早已窜进回廊里。 陈喜追进回廊忽然止步,转头望着十然离去的背影略一沉,垂眼看着大黄小黑喃喃道:“走,我们找小豆青姐姐说话去。” 至于说什么话,大黄小黑自然不得而知。 险险避开急雨的十然自然也不知此节,回屋取雨伞复又出门,正碰上躲雨的小女,“十然姑娘这是往哪儿去?有事只管说一声,我给姑娘跑腿去!” 这声姑娘和陈喜一样,敬的是十然教引女的身份。 十然掏出帕子给小女拍雨水,面忧,“雨势又急又猛,也不知多早晚能停。你百然姐姐去针线局办差没带伞,我去接她一程。” 四大女抱团抱得紧,千然万然情好,十然则和年纪相近的百然情分更深。 小女闻言再无二话,殊不知所谓送伞只是借口。 十然冒雨转出六皇子院,哪是往针线局去,只拣着皇子所大花园的小路走,想寻个安静处待一会儿,避开六皇子院里的眼睛耳朵,好好理一理心事。 自顾出神间,不防身侧突然过来一团人影,须臾间就被撞得脚步趔趄。 闷头小跑的人影却人仰马翻,崴脚跌坐在地,挎在手臂间的食盒也跟着磕向地面。 十然惊回神稳住身形,定睛一看不松了口气。 撞她的只是个小女,青衣青裙等级低,多半是去御膳房领食盒,躲雨躲得慌不择路。 她打开另一柄伞送出去,关心道:“妹妹可是崴着脚了?” 一听对方张口就喊妹妹,小女便知撞上的是有地位的大女,忙不迭连连赔罪道歉,爬起身查看食盒,立时就变了脸,“你是哪个院子里的!可别张口就套近乎!你害我打翻了食盒别想喊声妹妹就糊过去!” 大女惜名,小女惜命,这种推卸责任、倒打一耙的戏码,十然见得多了。 “妹妹可是四皇子院里的?”十然语气依旧关切,送出的伞依旧撑在小女头上,目光停在小女间系着的汗巾上,“如果我没记错,四皇子院里的三等女就系灰绿汗巾。这个时辰点膳,怕是四皇子妃肚里的小主子嘴馋了吧?四皇子妃素有贤名,妹妹又崴了脚,带着伤认个错,想来四皇子妃不会怪罪妹妹。” 一番话即犀利又准确,小女没被安抚住,反而越发慌,指责的话厉内荏,“明明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挡在路中间我又怎么会被撞到!真是站着说话不疼!你说得轻巧,打翻的是四皇子妃点名要吃的清蒸鲥鱼,你倒是再找一条完好的来赔呀!” 边说边强撑着硬气,被雨水打的脸却急得快要哭了。 十然闻言微愣。 鲥鱼? 瓢泼大雨几乎盖过了一切气味。 十然微愣的眼中闪过一丝亮芒,立时也变了脸,“我看想糊人的是你才对!四皇子妃怀着小主子,哪里吃得下荤腥?更何况是孕妇最容易反胃的鱼!你倒乖,还晓得拿鲥鱼说事儿,可惜吓不着我!” “你又不在四皇子院当差,你知道什么!”小女恼将起来,拍开雨伞就去扯十然,“四皇子妃吃不了其他荤腥,偏就鲥鱼的味儿,你去四皇子院随便问哪个都是这话儿!我糊你?你也别想拿话吓我!今儿你别想撇清,要认错要受罚,我也要拉着你一块儿!” “敬酒不吃吃罚酒!”十然轻巧避开,收起雨伞用力一甩,“我好声好气对你,你倒好,张嘴就只会胡攀扯。想拖我下水?没那么容易!四皇子院我是不会去的,不如你跟我去六皇子院说道清楚,再一起去慎刑司理论理论?” 她身份地位在这儿,道理也在她这边,不怕把事情闹大。 被甩了头脸雨水的小女面惊怔,这才知十然竟在楚延卿院里当差,再一听慎刑司的名号顿时打起哆嗦,士气和硬气须臾个光,险些又跌坐在地,“你……我,那我怎么办?康总管说了,这是最后一条新鲜鲥鱼,我找谁再做一条?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抢这份差事了……” 话说得语无伦次,捂着脸又慌又怕,再也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 这样的场景,十然也见得多了,哪里会管小女的死活,低骂一声不知所谓,看向小女的眼中是轻蔑,“你还是少哭几声吧。趁早把地上收拾干净,别落下鲥鱼残渣,小心招来野猫,扰了主子清静,错儿就大了。” 说罢转身不再理会,脸上还残存着被小女攀扯的怒气,嘴角却勾起轻笑。 鲥鱼。 又是鲥鱼。 小黑吃鲥鱼,没想到四皇子妃也好这口儿。 可真是巧。 十然嘴角的轻笑转瞬即逝,偏头望一眼四皇子院的方向,神恢复平静,脚下一拐走上通往针线局的方向,很快将皇子所的大花园甩在身后。 小女恨恨瞪着十然早已模糊的背影,胡将打翻的鲥鱼菜碟收进食盒,跌跌撞撞离开大花园,脚下也是一拐,走的却不是回四皇子院的方向。 僻静小路尽头竖着一道废弃的旧门,也竖着一道掩映在花木间的黑影。 小女止步行礼,抹了把是雨水泪水的脸,哪里还有半点慌怕恼恨,“您待的事儿,待的话,婢子都做成了。” “真是天助我也。”黑影开口出声,透着几分赞赏,“亏得你机灵,也多亏你运气好,偏巧就遇上大雨,偏巧就遇上十然在大花园逛。可见老天也在帮我们。不枉你腿脚勤快,这些天没少在大花园里守着等着,事情竟这么快就办成了。” 小女即兴奋又得意,随即皱眉担心道:“若不是您早有打算,又肯用心打探,谁会知道六皇子妃那只宠小黑口味那样刁钻,竟也吃鲥鱼。婢子话虽点得巧妙,十然却未必会放在心上。再得主子宠那也不过是只畜牲,十然要是想不到小黑身上……” “她一定想得到。”黑影似乎笑了一下,“我教你一句话,能做大女的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都喜多想。想得多了,做的事儿自然也就多了。” 这话和小豆青所说异曲同工,但和小豆青不同,声音微沉的黑影显然不是女,而是上了年纪的嬷嬷。 果然就见小女面敬畏,低声道:“嬷嬷,您可有把握十然会入套?” “你放心,你做的不会是无用功。”黑影又笑了一下,“人最怕没有盼头。有了盼头什么事不敢做?六皇子和六皇子妃新婚情浓,皇子所谁人不知,又有谁不羡慕?轮到十然头上,就不是羡慕,而是嫉妒怨恨了。” 连她这个隐藏暗处的老嬷嬷都知道,自从大婚后,六皇子起居再没出过正院,眼里只有新娶的六皇子妃,却看不到大李氏的东跨院连着几天亮灯到天明。 三年宠妾一朝抛诸脑后,只剩长夜枯坐苦等的份儿,何况只是教引女的十然。 大李氏或许能凭借和六皇子妃的情分重获宠,十然又能凭借什么? 只能靠自己。 有了契机,才有盼头。 她提供契机,何愁十然不入套。 小女看着黑影讳莫如深的笑脸,不打了个寒颤,话里仍有些不放心,“细论起来,六皇子之前常驻保定,其实留宿东跨院的子并不多。回京大婚后虽都待在正院,算起来时也太短了。十然即便嫉恨,恐怕也有限。婢子担心十然未必会顺着我们的计划走,即算计六皇子妃又狠踩大李氏一脚……” 黑影诡笑不变,这次却没正面解答小女的犹疑。 说了小女也不懂。 不懂觊觎宠和名分的女人大都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这些事实,也不会理论这些细节,只看得到谁的院里热闹,谁的院里冷清。 看得多了,就会害怕自己也落得个冷清下场。 所谓恶向胆边生,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黑影嗤笑出声,只待道:“回头你领了罚,再找机会去十然跟前晃一晃,能吵上一架最好。过后避着些,别再和十然撞上,省得引她起疑。” 说话的语气把握十足,小女忙恭声应是,“嬷嬷放心,婢子一定小心行事。” 第224章 自有计较 大雨滂沱,天地间织就的雨帘氤氲出一层层雾气,模糊了小女和黑影相继离去的身影。 旧门旁花木间,相距不远的矮树丛发出轻微响动,抖落的雨水中冒出颗小脑袋,灰扑扑的衣裙刚留头的年纪,赫然是个未入等的小婢女。 小婢女一手拢袖一手挡头,钻出矮树丛径直回六皇子院,路遇院里下人皆脆生生喊哥哥姐姐,换来小女小太监送帕子借雨伞,竟是院中脸,众下人晓得她是专门服侍大嬷嬷的,问起寒暖来全无轻视。 小婢女照单全收一一谢过,自个给自个通传进了大嬷嬷的屋子,展开拢着的袖子笑嘻嘻道:“嬷嬷,您的烟丝我捎回来啦!” 她每隔半月就去门处帮大嬷嬷淘换烟丝,回程突降大雨淋成落汤,形容狈表情却得意,“您瞧,院里哥哥们姐姐们给了我好些帕子汗巾,回头洗干净够用好一阵子啦!” 她得意于不用做针线少扎手,大嬷嬷皱眉失笑,对她很有几分真心疼,挑出块帕子往小脑袋上兜,“捎带烟丝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也不晓得找个地方躲躲雨。” “我找地方躲雨了。”小婢女眼睛一亮,神孺慕地任由大嬷嬷给她擦头发,握起小手挡着嘴跟大嬷嬷咬耳朵,“本来想去大花园的小亭子躲雨,没想到远远就瞧见十然姑娘和人起了争执,我不敢凑上去,后来十然姑娘去了针线局,那小女却有点古怪……” 大嬷嬷先还被她的小模样逗笑,听到后来动作一顿,“瞧清那老嬷嬷的模样了?” “那人站在死角里又藏在花木中,看不见长相。”小婢女摇头,接过帕子胡擦头,懵懂眼睛不停地眨,“我瞧那小女专挑小路走行迹古怪,才偷偷跟着的。那条小路没人走,可吓人了!我不敢靠太近,离得远看不清人,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她都觉得古怪,何况是大嬷嬷。 “你去求见皇妃……”大嬷嬷话说一半改了口,“你去找小豆青,把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告诉小豆青。” 皇妃是个傻的,小豆青可不傻。 小婢女哪知大嬷嬷心中腹诽,只管听命行事,冒雨而去晒得衣裙半干而回,小脸喜得发光,“我都和小豆青姐姐说清楚啦!小豆青姐姐人可好了,留我吃茶等雨停,给我吃好吃的点心,还送了我一套旧衣裳呢!” 边说边展示小豆青以前穿用过的小号女服,得点好处甚至雨后初晴,仿佛都值得她喜。 这院里也就小婢女年幼不知事,还能活得这样简单。 大嬷嬷笑出慈皱纹,一不拘束小婢女二不催促小婢女,等小婢女高兴完了才问道:“小豆青怎么说?” “小豆青姐姐只说知道了,让我代她谢嬷嬷提点。”小婢女懵懵懂懂道:“喜公公也在小豆青姐姐屋里呢!我走的时候和喜公公同路,我和大黄小黑玩了一会儿,它们可乖了一点不怕人!对了,喜公公还让我转告您,说皇妃自有计较请嬷嬷放心。” 大嬷嬷听着零零碎碎笑容越发慈,默然片刻才长哦一声,“陈喜说的是皇妃自有计较,而不是小豆青自有计较?” 小婢女肯定地点头。 大嬷嬷挑眉,摸出烟杆又是一声长哦,“莫非我看走了眼?瞧着傻的其实不傻,瞧着聪明的其实是个傻的?” 她原以为十然是聪明人,聪明得自知身份谨守本分,即稳妥又恰当,是教引女的不二人选。 如今细想,外书房的管事权体面归体面,外院真正要紧的东西却不在外书房,而在陈宝手里捏着,十然空得体面,实则本算不上殿下亲信。 这么多年了,十然竟连这一点都没看明白。 而苍蝇不叮无的蛋,十然若不是心大了有可钻,又怎么会引来那对古怪的小女老嬷嬷? 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