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香炉古朴凝重,盖顶二狮嬉戏,惟妙惟肖,长尾高扬,托起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 暗香浮动,铜炉却并未焚香。 月窗,湘帘半卷,银钩闲挂。 窗下美人榻,槐花飘雪,散落茭白裙裾,了无踪影,一如冰霜消融。 宇文序脚下放轻,一步一步,好似踩中心口,莫名透不过气。 佳人斜倚软枕,应是堪堪出浴,衣裙单薄,身后乌发披散,一手捧书,另一手勾起耳畔青丝,绕拨,发丝旋绕玉指,或松或紧,说不尽的旎情致。 一瓣槐花悠悠飘落指尖。 榻上人无知无觉,读书读得认真。 若是碾碎花瓣,新浣的头发沾染碎屑,不免脏污。 鬼使神差的,宇文序伸手拨开。 指节相碰。 莹白的手指止住动作,南婉青回身看来。 长发柔顺,一圈一圈滑落女子纤指,涓涓溪般淌过薄茧覆盖的手掌,大有转瞬即逝之态,宇文序不由合拢掌心,仍是挽不住,空余一捧清凉的酥。 墨发倾泻如瀑,宇文序忆起《自叙帖》“颇好”之间首尾相连的一笔。[1] 香肩后移,轻纱松散,锁骨小巧致,尾端一点红痕淡淡。 玉手搭上男人半握的右掌,轻轻一拽。 宇文序跌落软塌,单手支撑,稳住身形。 眼前杏眸含笑,睫羽弯弯,是他方才不敢直视的容颜。 几番说辞涌上嘴边,复又咽下,宇文序尚不知如何开口。 鼻尖触及脸颊,朱印上男人紧抿的嘴角,蜻蜓点水。 “一不见,如隔叁秋,”双臂圈上宇文序脖颈,南婉青问道,“将军可是想我了?” “我……” 是她手臂太烫,烫得他语无伦次,耳发红发软。 南婉青往前一扑,将宇文序按倒身下,二人半身紧贴,四目相对,南婉青一手抚上宇文序心口,一手支起额角,好整以暇。 “昨夜之事,娘娘如何知晓?”宇文序言不答问。 汪云雁一事,南婉青应对之及时妥帖,让人心惊。 南婉青只笑望着他。 宇文序心知不合她意谈不下去,无奈“嗯”了一声,低低道:“想。” 手掌覆上纤,笨拙僵硬。 南婉青这才笑开,念着“我也想你”吻上身下人双,舌尖探入牙关,追着宇文序舌面拨。 间大掌不自觉收紧。 直至下物事抬头,南婉青总算放过宇文序舌,手下心跳快如擂鼓,宇文序眉眼离,宛若隐于楼台烟雨。 “莫不是将军以为,唯独军中才有斥候罢?” 斥候,侦查敌情的士兵。 宇文序双眼蓦然清明。 “好歹深居大兴四五年,总不能收服不住几个眼线。”南婉青道,“将军南征北战,刀口舔血,行的是数中有术。可一旦入了皇,便要提防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南婉青贴近宇文序左耳,柔声道:“兄弟阋墙,骨相残,只怕大兴殿顶上吻兽看也看腻了,何况是毫无血亲的世叔?”[2] 尾句戳到痛处,宇文序猛地发力,将南婉青在身下,反客为主。 “你究竟知道什么?” “东楚江山不久,世人皆知,与其猜度大军何攻入大兴,倒不如押宝谁将是天下之主。”南婉青泰然自若,“近读《太史公书》,正好读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沛公在崤山以东的时候,对钱财货物贪恋,喜美女。现在进了关,不掠取财物,不恋女,这说明他的志向不在小处。 《项羽本纪》,范增劝告项羽诛杀刘邦的谏言。 南婉青接着又道:“分大兴五处而居的义军统领,有叁人放任手下掠夺财宝、女,还有二人分毫不取、礼遇奴婢,将军志向不在小处,位居其一,那么——另一位是谁?” 汪沛舟。 宇文序豁然开朗。 “将军手握楚国国玺,身负真龙谶语,战功赫赫,慈仁德,汪沛舟若不动手……”南婉青浅笑,亦正亦,“连我也看不下去。” 宇文序脊背一凉,直起身来,沉声问道:“为何选我?” 大兴殿玉玺认主一事,宇文序全然不信,只当是南婉青装神鬼的戏法。 南婉青半点不遮掩:“自然是——我不愿陪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夜夜宵。” 玉指勾上宇文序带,宇文序腾地离坐,带扯落,刹那间衣袍散,一丝不苟的冷面将军当即有了诗酒风的意味。 “不过随口玩笑,将军好大的气。”南婉青也坐起身来,“国玺认主自有天意,岂是人力能及?将军真龙天子一称,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巧言善辩,伶牙俐齿,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与聚……汪沛舟相识二十余年,若是他也不可信,为何信你?” “因为你只能信我。” 南婉青盈盈一笑,仪态万方:“求盟友于义军之中,可谓痴人说梦,四位统领辈分皆高于你,让他们甘愿俯首称臣,倒不如立刻拿刀刺杀更为容易。目前你手上筹码,唯有宇文一族的军队、战神之名,以及一枚应了是预言、不应是瞎话的楚国国玺。” “宇文将军若是胜券在握,何必来寻我?” 字字诛心。 宇文序何尝不知,一旦四人联手,哪怕他麾下士兵以一当十,也是凶多吉少。 哗啦啦—— 书页翻飞,抛入宇文序衣衫不整的怀中。 撒金纸,白鹿纸,玉版宣…… 一卷书纸质各异,皆为不可多得的名品。宇文序信手翻阅,此书并非刊印的书册,而是各个世家献礼单子的合集。 书信抬头,皆是“宇文将军敬启”。 瑶台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乃是东楚世家献给宇文序的贺礼。 他们也顾忌与汪白石沉四人撕破脸,不敢明晃晃送去宇文序营帐。而自国玺与夜宿,南婉青成为第一位投向宇文序阵营的东楚贵人,瑶台便也成了转增贺礼之地。 “这是……” “投名状。” 南婉青探脚落地,抖落裙摆槐花,步步近:“沉良坤、石建业出身草莽,倘若践祚,必不会顾及东楚世家的面子;汪沛舟、白继禺出身大族,倘若践祚,必定扶植族亲,打旧楚世家。” “而你出身雍城宇文氏,家世清贵却非显赫,族内达官名士寥寥,再如何龙恩浩也越不过他们祖上风光。选四人之一必定没有好子,选你,倒能并肩抗衡其余四家,挣一个从龙之功,他们当然愿为子孙百年赌一把。” 宇文序垂下眼眸,细细思量。 “何况——”南婉青拉长语调,“论战功,将军仅次于白继禺;论声名,将军仅次于汪沛舟,赢面不可谓不大。” 宇文序却问:“他们是为了子孙百年,贵妃娘娘是为了什么?” “我?”美目转,南婉青不假思索,“我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 踮起脚尖,藕臂挂上宇文序后颈,话音自镇定转为绵—— “和你。 —————————— 注: [1]《自叙帖》:唐代着名书法家怀素的代表作,现藏于台北故博物馆。 [2]吻兽:一种装饰建筑构件,通常置于古代大型建筑的屋脊上,作为避之物。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