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陆清则和陈小刀,以及唐庆等亲兵陪着林溪将衣冠下葬之后,三人坐进马车里,轻微晃着返回京城,外面鹅大的雪花扑簌簌直下,唐庆等人骑着马护卫着马车,低声谈哪些人留在京城保护小世子、哪些人随同陆清则护送棺木回漠北。 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林溪忽然轻轻扯了扯陆清则的袖子,小声开口:“陆,大人。” 他闭口不言十几年,再开口时就有点费劲,觉很陌生,三两个字三两个字地往外蹦,因为磕巴,也很少说长句。 陆清则扭头,和颜悦:“怎么了?” 陆清则让林溪改改口,不过小孩儿从刚认识就这么叫他,已经成习惯了,叫他陆大人也没生疏的意思,和陈小刀习惯称呼他为公子,以及宁倦从前叫他老师没什么两样。 林溪垂着眼想了会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艰难地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漠北?” 按着史大将军的意思,他是想把林溪留在京城的。 京城再有千般不好,谋算计,他的余荫也能庇护林溪平安到老,比漠北那种战苦寒之地要安全。 史家几代人在战场上洒尽了热血,他因崇安帝凉过心,到过不值,一辈子忠正无私、为国为民的史大将军,对这个丢失了十几年才找回来的孩子,怀了一丝难得的私心。 陆清则自然懂得史容风的意思,听林溪这么说,稍微一怔:“你想去漠北?” 林溪点头:“我,想去看看,爹,和娘,认识的地方,想去看看,爹,镇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虽然说得如同幼童学语般磕磕碰碰,但他的脸很认真。 陆清则直觉他的意思不止是跟着他去送一程史大将军,看一眼边关守城,而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注视着他问:“去漠北看过之后呢,还回京城吗?” 见陆清则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林溪垂下眼,有些紧张地并着腿,手指纠结在一起,过了会儿,又抬起眼,和陆清则的眸光对上:“我想,留在漠北。” 陈小刀原本安静听着,听到这一声,吓了一跳:“留在漠北?那多危险呀。” 陆清则忽然想起之前史大将军对他代的话。 若是林溪愿意待在京城,便看顾一下,若是林溪想去漠北,也别拦他。 史大将军是猜到了林溪会做这个决定吗? 虽然相处只有短暂的几个月,但从见面起,骨血之间的联系便难以割舍,看来史大将军才是最懂林溪的人。 陆清则沉片刻,颔首道:“去漠北看过之后,你若是想留在那边,便留在那边,我不会拦你。”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也是你爹的意思。” 林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使劲点点头。 陈小刀有点难过:“漠北那么远,以后我们就见不着了。” 陆清则拍拍他的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在武国公府继续待着,知道吗?” 林溪若是选择留在漠北,继承史大将军的遗志,无论京内京外的武将都会对他起敬,那样即使林溪不在京城,陈小刀继续留在武国公府,宁倦那小混蛋只要还有点理智,就知道不能让人去武国公府抓人。 陈小刀闷闷地“哦”了声。 京郊离城里颇远,回来时天已暗。 后院里积着雪,映得周围一圈亮堂堂的。 陆清则沐浴了一番,换了身衣裳,严丝合地裹上厚厚的大氅走进书房。 明他就要送行史大将军,去一趟漠北了,公务都暂给由他一手提拔的吏部侍郎了,难得空闲一。 他倒了杯热茶,捧起来暖了暖手,眼前浮过袅袅白雾,沉思了片刻,还是起身铺开一张信纸,慢慢研墨,悬腕探笔,宽大衣袖下的腕骨伶仃,肤苍白,看起来没什么力气,每一个字却都书写得稳而利落。 走之前他还得给宁倦再上一课。 宁倦才十七岁,便已经站在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 他再怎么早,在这个年纪也远远不够成,有着君王的强硬,格偏执,偶尔冲动易怒,他们之间师生五六年,他教了很多东西,也有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教。 宁倦还不懂到底什么是喜,对他这丝念想,或许并没有那么坚韧。 大概几年之后,再回想起这段伤过自己自尊的恋,宁倦会到格外诧异不解。 陆清则不想让他和宁倦都到后悔,但也要给他一点做错事的代价。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烛火幽幽闪动,陆清则低垂着长睫,慢慢地写完了那封信,等墨迹干了后,折起来抵进信封里封好,准备写信封上的字时,却又犹豫了一下。 叫陛下太生疏,叫果果太亲密。 斟酌再三,虽然不知道宁倦还愿不愿意用自己取的字,陆清则还是在信封上留下了四个字。 “霁微亲启。” 隔一早,陆清则被唐庆接上马车,去与城门口先扶棺而出的队伍汇合。 这支队伍的人数不少,除了史大将军的亲兵之外,便是一队宁倦拨来保护陆清则回途的锦衣卫。 陆清则一手推动的新法触动了王公贵族与部分官员的利益,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也是冯阁老没有为陆清则说过话的原因,曾经站在一条战线上,如今有了利益冲突,他没有在后推波助澜已是不错了。 难以拔除的许阁老也是被彻底得罪的人之一,光是让女子入学这一条,就让守旧的许阁老然大怒,天天上奏本怒斥陆清则了。 眼下京中视陆清则为眼中钉者数不胜数,想要他命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在京城不好下手,趁陆清则离京回京这段途中下手,再适合不过。 早朝还没结束,陆清则觉宁倦应当不会来了,心底难免有几分遗憾,站在城门口,和搭搭舍不得他和林溪的陈小刀道了会儿别。 陈小刀现在林溪那边哭过一回,来陆清则这边时情绪较为稳定,忧心忡忡的:“京城都这么冷,漠北会更冷吧,公子你要小心点,少生病,别再漠北待太久,你的身子受不住。” 什么叫少生病?合着就没觉得他能好过? 陆清则哭笑不得:“知道了。” 陈小刀继续叮嘱:“徐大夫按你说的法子做了不少预防和诊治风寒的药丸,要记得吃。” 陆清则笑着又点了下头,摸摸他的脑袋:“别心了,回国公府补补觉吧,有空多临临帖,这么多年了字还是那么难看。” 提到练字陈小刀就头大,迅速后跳一步:“那公子你快上马车吧,别吹风啦。” 陆清则正想上马车,宁倦便赶来了。 他骑着快马而来,身姿在风雪中甚是耀眼拔,让人忍不住想要仰望,下一刻,少年帝王便翻身下马,不管身边哗啦啦跪下的一片,大步走到陆清则身边,口而出:“老师。” 陆清则停顿了一下:“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你的生辰快到了,”宁倦凝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动着某种深沉的情绪,“早去早回,我在京城等你。” 陆清则都忘记这回事了,眨了下眼,垂下眼皮:“臣遵旨。” 宁倦的线顿时抿得平直。 他不喜陆清则这么生疏的态度,不想要陆清则称呼自己陛下,但也不想陆清则叫他果果。 等老师回来,他想听陆清则称呼他为他取的字。 一时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也没有立刻转首离开。 陆清则深深地看着宁倦的面孔,少年的面孔犹有一丝青涩,还没来得及下衮服,俊美而尊贵。 这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宁倦了。 “陛下还愿意最后听我一次话吗?”陆清则和声开了口。 宁倦道:“你说。” “永远不要迁怒、残杀无辜的人。”陆清则缓缓道,“但对该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软。” 宁倦怔了一下,不太理解陆清则为何忽然给他说这个,还没想明白,陆清则盯着他的眼睛问:“陛下,你答应吗?” 宁倦沉浸在那双眼眸的凝视中,点头应允:“好,我答应。” 陆清则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旋即转身踩上小凳子,钻进了马车中,只从帘后漏出几个字:“果果,再见。” 宁倦久久地伫立在城门外,一眨不眨地望着车队离去,雪花飞旋而下,落到他的眼睫上,轻眨了一下抖落下来。 直到车队彻底消失在眼底,他才回身上马,向着与陆清则相反的方向,策马回。 马儿奔向皇之时,心底突然朦胧的有些不安,宁倦猝然回头,又望向空无一人的城门口,唯有凛冽风雪刮啸。 跟随在侧的侍卫连忙问:“陛下,怎么了?” 分明等陆清则回来,他就能真正拥有他了,那丝不安却横空出现缭绕在心尖,好半晌,宁倦才按下那股莫名的情绪,摇摇头:“回。” 去漠北的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顺。 大概是因为史大将军的灵柩还在,护卫的亲兵个个骁勇善战,想对陆清则出手的人不愿多生事端,便暂时忍着了。 抵达漠北之时,天寒地冻,风雪比京城的还大得多,面扑来,刀子似的割面,砭骨的疼。 陆清则随身带着焐手的小手炉不过一会儿就会冷下来,只要有一丝冷风从衣物间钻进去,就是渗骨的寒。 陆清则病歪歪的身体的确接受不了这种地方,强撑着随着林溪将史大将军下葬了,在墓碑前倒了碗酒,又陪了林溪一,才准备回京。 临走之前,林溪不太放心:“陆大人,要不要,我让唐参将他们,送你回京?” 陆清则的计划除了那个死囚犯和段凌光外,没有其他人知道,知道得越多越倒霉,他无意让其他人受累。 闻言他只是笑笑:“无妨,有陛下的人随着呢,你在漠北万事小心。” 林溪乖乖地点头。 陆清则又想起另一个人:“若是遇到一个叫秦远安的人,可以试试重用他,他武艺高强,人品也不错。” 林溪又点点头,亲自送陆清则离开了守城。 回京的途中,陆清则能明显受到周围的空气不怎么太平。 那些在暗中蠢蠢动的人,准备下手了。 陆清则等的就是他们。 借他们的手,既能身,还能让宁倦有理由对那些盘踞在京城已久、不好动的王公贵族下手,一石二鸟,也是他能为宁倦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此后万里江山与他再无关,他只是渺小的一员平头百姓。 按着宁倦的吩咐,离开漠北后,车队本来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 但陆清则却生病了。 也是在意料之中,漠北的天太冷,纵然侍卫们将他看得紧紧的,他还是不幸染了风寒,吃了徐恕给的药,也没见好,反而因着行途匆匆,越来越严重,不得不停靠回程的驿站,暂作歇息。 见陆清则的风寒愈重,领头的侍卫担忧不已,生怕这位娇弱的陆大人就这么把自己烧没了,派人到处找了一圈,请来位郎中,开了副药,陆清则喝下去后,便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因着出发前被郑垚隐晦地提醒过不要太靠近陆大人,众人也没敢在他的房间里待着,都在门外守着。 守着守着,不知怎么就集体犯了困。 等察觉到屋内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