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这个时候,赵听闻赵钰要往渭河县夺玺,怕沈归要生叛心,带队去捉他老娘,恰就是这个时候。那时候,她是陈家村的小妇人,有一处十分明媚的院子,依山傍水,扎的整整齐齐的篱笆架下栽了葫芦庙子,他不小心踩扁了一颗,她随即皱眉,眉目间那挑衅与不屑,此时回想起来,犹还记得清清楚楚。 “云内大营外有许多花剌兵盯着,通往大营的路上,也布了花剌兵。朝廷已经派了钦差专程盯着沈归,就是怕王爷逃京后要往云内去投奔他。”齐森摘了一枝桃在手,看得许久,终究不敢造次,又道:“但沈归说,咱们可以往奉圣州去,奉圣州鸳鸯淖那地方,有一处前辽皇帝的行,如今由安敞掌着,你们在此等待,不安敞就会来接你们。” “什么叫你们?难道你不去?”如玉问道。 走到一处残垣侧,透墙可以看到院内刷马,闲聊的侍卫们。齐森不答,转而问如玉:“你可知从京城到夏州,快马加鞭需要多久?” 如玉上一回杀赵钰,恰走过那条路,估摸了一下道:“约莫两天一夜!” 齐森道:“徜若中途有供接应的马匹,还能更快。你该知道,王爷与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胥情颇深,徜若当王爷不往许州劫持你,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趁着边关将士还未接到京中急令的情况下杀了张虎,引金兵入关,且不说花剌人,就是西京和开封两座大营也守不住赵宣,此时也许王座已经易主。” 两兄弟打架,你喊了东家来帮忙,我喊了西家来帮忙,大家一起将老祖宗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拆个一干二净,由国及家,大约可以这样形容。 如玉道:“赵宣做的不对,王爷若也照着他的样子做,大行皇帝只怕要气的从棺木里爬出来。” 齐森终是丢了那枝山桃:“王爷败就败在,没有想到身为开国老将,张登那个老贼竟会打开国门放花剌人入境。既便失利之后逃出京城,也没有想着逃往夏州去引金人来援,劫你或者不对,但沈归总算是自己人,他或者也有不君子的行径,但从未想过卖国求荣。” 算起来,两兄弟,赵比赵宣好了太多太多。 齐森见如玉默不作声,起前襟忽而就半屈膝跪到了地上。如玉叫他吓得一跳,问道:“齐护卫,你这是做什么?” 非但他,院中几个护卫也都出来,齐齐跪到了齐森身后。 “公主,我来时走漏了形迹,只怕花剌兵不时就要追来。我带着护卫们逃出去,引开追兵,我将王爷到您手上,是要送给张君,或者等待安敞来救,一切由您自己决择,可好?” 带齐森总共九个人,是赵身边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牢如玉,要找她要个答案。 如玉一眼扫过去,抗不过他们灼切的目光,朗声道:“蒙诸位重托,我必定守着王爷,等安敞来接。” 齐森带头,双手支地,沉默着,却郑重其事于她裙前重重拜了三拜。 * 当夜,赵烧略退了些,盘腿坐在西殿的大炕上,眉头深重,听齐森的计划与安排。 朝廷的追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张震手下那些花剌兵,他们是一心要取赵首级的,而此时也许已经找到了大同府,不出两个时辰,便要搜到这破庙中来。 齐森计划穿着赵的衣服,伪装成赵,手下八个护卫,一个一个,以死士的方式着花剌兵,一人顶着,余人奔逃,等到战死,再出一人顶上,如此逃下去,约莫能坚持七八个时辰,那将足以将花剌兵引到几十里以外,好叫安敞带走赵。 等最后花剌兵发现齐森不是赵,必然也要杀了他,他将是九个人中最后死的那个。 火盆照亮着赵的半边脸,他面无表情,一双深目梭视过地上并排而站的九个人,问道:“你们皆是孤自悲田坊里抱出来的,无父无母无亲人,跟着孤多少年出生入死。还有什么遗愿,说出来,孤有生之年,必当足。” 九个身长八尺的年青护卫们眼看赴死,却并不悲壮,相反还略有羞涩。彼此相视着笑了许久,赵自来的威慑还植在心中,不敢发言。终是齐森说道:“兄弟们别无所求,但求公主能于这殿中一舞,兄弟们听公主一歌,赏公主一舞,此生再无所悔。” 如玉当初在云台上跳舞,赵府上的护卫们皆是一清二楚的。她先就红了脸一笑,转身问赵:“可否?” 赵微微微后仰了仰,火光照耀不到他的脸,如玉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如此以身赴死,只为能救赵一命,虽各各皆是蒙了他的养恩,但其举动也叫如玉敬服不已,她起身走到那火堆边,九人皆往后退了三步,围成个半圆坐到了火畔,以为如玉要于这火盆旁,重现当于云台上那身姿曼妙,音如白练的一舞。 众目睽睽之下,如玉掏空火膛,自周围空架着柴火,架到一尺多高,再深一口气吹进去,顿时火苗腾空窜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的光亮。 这简朴的地方别无长物,唯有几只破碗。如玉取了几只瓷碗出来,依次斟水排开,试着敲了几下,减减,很快就找准了音符,再敲一连串的音,声绵延而幽远,于这初的深山中,古意寒然。 如玉轻轻敲着,自觉像个讨饭的乞丐一样。他们眼看离别赴死,看公主一舞,她无衣无饰,抬头一笑道:“好歌不是一人之功,我不过一歌者,还要乐师伴奏,更要舞服相,方有音声婉转。既诸位将行而无归期,不如我送诸位一首行歌壮行,可好?” 她默息,垂眸,于火畔轻轻敲着那磬,出声已是婉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已远,衣带已缓。 ……” 这首《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古乐,唱于世至少千余年,所唱的,是一个妇人对于远在他乡丈夫的深切思念。 雨夜,寒山,破庙之中,九个身将赴死的年青人,面对着围坐于火盆前,会生火能做饭,两只手不过片刻便能将火架到尺余高的,穿着布衣饰着荆钗的公主,听着这子对于丈夫,万里路上的思念之歌,渐渐热泪盈眶,跟着她的声音低声唱合了起来:“ 浮云蔽白,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真正天家的公主,遥站于玉阶金顶之上,可望而不可及。于一众自悲田坊出来的,无父无母的男孩们来说,这会做饭,会洗衣,会架柴火,拿碗便可击乐,席地而歌,有着绝美的容貌却不是那明空皎月,触之可极的,仿如山间那枝桃的小妇人,才是他们心目真正的公主。 殿外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如玉歌罢一遍,见护卫们仍旧望着自己,随即重起一遍,声悠而转,再度唱了起来。齐森带头,起身重重磕过响头,在如玉的歌声中退了出去,一个又一个的护卫们,郑重其事向赵磕头,在如玉的歌声中出了深山,集结一队,奔向他们赴死的旅程。 “如玉,过来,挨着孤坐会儿。”赵拍了拍褥子,如玉坐到他身侧,他便将头靠了过来。 火光中,赵脸是泪,他道:“孤十二岁那年,大历与辽开战,孤的小公主生在战之中。孤曾想,孤待她,肯定不会像父皇待母妃那样,那怕建琼楼玉馆而藏,却终究抵不过臣工的力,必得要娶些女人过来,分她的宠。 孤一直未曾停止过寻找孤的公主,那怕父皇的力再大,那怕他因此而更加厌弃于孤,孤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多余的女子。孤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如玉摸着赵的额头,他已经退烧了,应当清醒而又理智。她道:“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的。” 赵见如玉不反对,遂缓缓将她揽入怀中,颌抵着她的额头道:“当初安敞送了二妮来,孤一直以为他们李代桃僵是想利用你的身份,于这世中谋得一席之地。直到见了你,孤才知道,你这样的姑娘,没有人舍得拱手他人,也不会利用你,因为你有一颗比金子还纯的心。” 如玉只得一遍遍的重复:“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接你。” 赵总算敛去悲伤重又震作旗鼓,见如玉挣扎,松开她问道:“等到孤杀回京城,拨反正,重新夺回属于孤的江山,你想要什么?趁着此刻孤高兴,想要的一一说出来,无论明空皎月,还是星辰点点,孤便是搭天梯直上,也摘来给你。” 如玉了鞋,亦盘腿坐到那张半新不旧的褥子上,笑望着赵道:“等果真有那一再说,寒山冻雨的,如今于我来说,一碗热汤比什么都重要。” * 次黎明,张君带着一众花剌兵,终于杀光了赵身边所有的贴身侍卫,将穿着蟒服戴着金冠的赵停于一处山坳之中。 最后一个侍卫死守着一处小小山,几乎叫花剌兵千刀万刮,至死还以身护着山,不肯挪开。 在张君心目中,赵是个手不会握兵器的读书人,作为启蒙的先生,一国的皇子,最后沦落到一处山之中躲藏,委实落魄而又琅垱,他挥退了一众花剌兵,将那侍卫踢到一侧,轻声叫道:“先生,出来吧!” 一席绣金边的袍帘在黎明的晨光中瑟瑟发颤,赵仍旧不肯出来。 张君叹了口气道:“先生,只要你肯告诉我如玉去了何处,我不杀你,让你自去,可好?” 赵仍不肯出来。张君闭眼在雨中停立许久,一袭青衫透,发自两侧凌。他道:“您与太子之间的斗争,实则与我并无太大关系。若您不杀我,不夺如玉,凭自己的能力坐上皇位,但凡您不弃而差遣,我也一定会忠诚于您。 可是您不该夺如玉,无论您与她曾经是否有过婚约,我是您的学生,她是我的子,江山可拱手,子不能让。您告诉我,您将她藏到可处去了?只要您此刻说出来,我即可就走,不问您的去向……” 他话音还未落,长剑如游蛇,齐森破而出,一招必杀直奔咽喉。 守在不远处的花剌兵但见长剑飞舞,游龙啸音,两人斗在一处久久不能分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君才将齐森重新回死角,抵剑入吼道:“如玉究竟去了何处?赵了?” 齐森仰面望天,角往外溢着血沫,蟒袍上处处破,黑遮盖了原该鲜红的血迹。他道:“前几在黄河渡口,我曾亲口问过公主,若她果真想回去,回到你身边,我便差人遣船,将她渡回你身边去。可是她不肯,她要与王爷一同走。” “张钦泽,你还不明白吗?”齐森忽而仰脖,剑尖没三分,他道:“公主是自愿跟着王爷走的,你个傻小子,怎能配得上我们的公主?” 最后一个知道赵行踪的人,就这样开追杀,自裁于他的剑下。 张君一路疾走着,细雨扑天盖地打在他的脸上,天苍苍雨茫茫,脸上不知是雨是泪。他的小如玉,两年时间,赵步步为营也没有走她,临到生死末途,身受重伤时,却将他的小如玉给拐走了! * 八个多月后,奉圣州鸳鸯淖曾经亡辽皇帝的行中,如玉穿着一件豆青团彩绣妆花纱的圆领棉袍,正在给一个圆乎乎的小胖子安护喂酥酪,便见门帘搭起,一个脸儿亦是同样圆乎乎,小眼睛的丫头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她叫乌苏,是到此地之后,赵找来贴身伏侍她的小丫头。 乌苏扑到卷羊的毯子上,小脸儿冻的通红,疾声道:“公主,您也不去瞧瞧,那金国郡主又把咱们王爷叫走了,说是雪晴了好打猎。此刻要去打猎哩!您如此重的身子,又跟不得他们打猎,再这样下去,只怕王爷的魂儿都要叫那金国郡主给勾走了。” 趴在羊毯子上颠着小肚子打滚儿的小胖墩名叫安护,是大和尚安敞还俗之后生的。安敞做了半辈子和尚,将这孩子宠的无法无天,今他母亲要亲自招待来此作客的金国郡主完颜雪,便将这孩子丢给如玉照应。 如玉起身踱到窗前,越过窗子便可见赵一袭劲衣,齐膝的长靴踏在雪中咯咯有声,于殿前牵了马,便与完颜雪二人说说笑笑,骑马带着一群护卫出行而去。 昨夜无声一场大雪,今早起是四野无云的晴天。如玉牵了安护的小胖手,小心翼翼护着自己高的大肚子,出殿扶着大理石的围栏四野转悠,不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平坦如明镜。如玉一个不注意,安护挣开她的手,在小乌苏的追逐下连滚带趴下到了大院子里,钻到那扫成堆的雪里去打滚儿了。 安护的母亲是个金国女子,名叫乌雅,她不懂汉话,才送走了赵与完颜雪,进院见儿子在雪堆里打着滚子,叽哩咕噜一阵责备一阵骂,将那小胖猪锣生生给拖走了。 安护说女真语,亦说汉语,嘴里叽哩呜噜叫着:“如玉救我,如玉救我!” 如玉和乌苏两个瞧那小胖子一只腿儿叫母亲拖着,头的雪大吼,皆是笑个不止。 这鸳鸯淖在辽国一统北漠时,曾修建有夏迁猎的行,后来辽国灭,金国雄踞漠北之后,奉圣州位于鸳鸯淖的这一片叫乌雅的族人占领。 再后来,沈归任统兵之后将奉圣州自金人手中夺了回来,指给了安敞。沈归表面上仍还臣服于赵,所以如今赵便是这鸳鸯淖的无冕之王,在此养好伤病之后,他便一直在金历两国之间游走,图谋自己的复位之计。 如玉在永国府两年时间不曾有身孕,谁知于许州那夜喝得些搀了/药的酒,竟然一发即中怀了身孕。她怕/药伤身,怀孕之后一直胆颤心惊,生怕要生出个不齐全的孩子来,好在随着月份渐大,孩子动的很实,再加上乌雅的族人与安敞等人一直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有那大胖墩儿安护整耍赖皮,逗着她开心了不少。 赵与完颜雪出去打猎,一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才回来。乌苏眼尖,早早便在窗子前趴着,远远瞧着赵的马出现在雪际线上,便大呼小叫起来:“公主,公主,快快儿的妆扮妆扮,王爷他回来了。” 如玉正在教小安护学识字儿,他贪吃,一只糯米红豆糕才肯认一个字儿。她身子重,叫乌苏拉起身来,又叫她捉着换了件油绿暗纹花缎棉服,坐在妆台前梳着头,逗那小安护玩儿,赵带着一身的雪沫子已经进了屋子。 他扔了马鞭,就在如玉房中换了毡靴,使个眼叫乌苏带走了小安护,远远坐在妆台后看得许久,问道:“今儿可喝了□□?” 如玉道:“嫌腥,未曾喝。” 作者有话要说: 如玉原本所想,只是把赵送到鸳鸯淖,至于赵是怎么留下她的,放到赵的番外里去讲。 毕竟男主是张君,所以下章他就会找到了,然后欺师灭祖,和赵干架,哈! 第105章 农夫与蛇 她总嫌羊有股腥膻不肯喝, 恰最近没有产的牛,这地方通不便又没有子蔬菜, 自入冬之后, 她瘦了不少,初来时还水的肤, 到如今也渐渐萎黄了不少。 赵明知自己走了如玉才自在, 仍还自作多情问:“孤走了两,可想孤了不曾?” 如玉不语, 走到窗前看得一眼,指着窗外铁青着一张脸瞪着小安护的完颜雪道:“王爷不去哄哄郡主么?她瞧着十分生气的样子。” 赵一笑, 反问如玉:“她何时不生气?” 他和完颜雪当是老相识。完颜雪的父亲完颜胥是金国大元帅, 管金国五院兵马, 膝下儿子众多, 却唯有完颜雪这一个女儿,自来千宠万, 也是家中的娇娇女。 完颜雪身量高大,额高鼻,与赵站在一起, 端地是十分登对的一对佳人。 如玉到此几个月, 但凡见完颜雪来,总是气呼呼的样子。可只要赵肯陪她一起出去打猎游,那张两颊泛红的小脸儿便要笑成一朵海棠花。 赵当初叫张震一刀险些伤到脾脏,一路有如玉悉心照料,才能活着逃到这鸳鸯淖来。他换掉了毡靴, 另换上一双青缎朝靴,解了圆领带风的裘衣,另换一件本黑鹤氅系了,坐得许久见如玉一动不动还在窗子前站着,略带恼意问道:“为何无茶?” 此地人惯兴一种炭盆茶,便是将青砖茶与盐,酥油同煮,一群人坐于炭火盆前边煮边吃,于这冬中又舒畅又暖和。如玉自怀孕之后怕冷,一三餐都要吃上一回茶,但凡吃一回,从头发丝能暖到脚趾头里去。 她早备好了炭盆,酥油与砖茶等物,见完颜雪在外拿箭将下人们替小安护堆的小雪人成了个刺猬,完了还不够,一脚将那小雪人的头踢飞之后,气冲冲往后殿去了,这才到回到炭盆前。 寒冬烈烈,大雪封山,于这天气围着炭盆喝茶吃点心,实在是舒适不过。 如玉就着茶吃了只安敞特意从外面送来的玫瑰火饼,见赵只喝茶,不肯吃点心,拣了只栗糕递给他,犹豫得许久,问道:“你不仅仅是去打猎了吧?可见着沈归了?可有把我的信带给他?”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