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俩年岁差不多,我就不虚客气了。“待只剩下二人独对,金蔷薇看向李绮节,她盯着人看的时候,眼底有雪亮的光芒闪动,“我托大,得妹妹一声金姐姐,以后我唤你三娘罢。“ 李绮节从善如:“金姐姐约我来,想是有话要说,姐姐直说便是。“ 金蔷薇面赞赏之,再细细瞧一眼对面的李绮节,笑眉笑眼,秋水横波,杏面桃腮,鬓发似漆。临窗而倚,意态闲适,沐浴着窗格子间筛进来的晴朗光,愈显娇青,宛如姣花软玉一般。人都说三四分姿,只需一分媚态,便可抵得过六七分容颜,使者愈,美者愈美。即使容貌一无可取,内里气韵自成,便能令人神魂颠倒,思之不倦,甚至舍命想从。她姿容出众,顾盼间又有一种自然、与生俱来的洒韵态,不仅美,还美得灵动。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月华裙下的一双天足罢。 难怪婆子总夸李家三娘生得颜好,果然是个花容月貌、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的小娘子。 也难怪李家几次三番推金家的求亲,他们家吃穿不愁,李绮节又生得不凡,前去求亲的人家想必数不胜数,李家自然不会轻易为金家的财势折。 金蔷薇暗自叹口气,大郎抵触她的自作主张,李家一而再再而三婉拒提亲,她不惜花费巨资请动长史夫人,本以为要不了几天就能和李家换庚帖,不料长史夫人忽然变卦……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不由得心生疑窦,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李家三娘和大郎的婚事并没有姻缘签上说的那么好? 可和上辈子的种种比较一番,除了她救下的大郎以外,李绮节确实是唯一一个变数。 金蔷薇轻抚着描了青枝沿边的碗沿,话音一转,“今年的雨水格外多,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李绮节等了半天,等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怔了一怔,试探着道:“可不是,前两天才听人说,官府已经在召集民夫,预备提前挖掘洪沟渠,以免危及县城。“ 金蔷薇长叹一口气:“气候反常,总是多事之秋。“ 李绮节干巴巴应了一声,金小姐把她叫来,就为了叹一下今年过于丰沛的雨水? 默然半晌,金蔷薇又话锋一转,“三娘,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曾和我弟弟有过一面之缘?“ 李绮节点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对方问的是一面之缘,并没有追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金雪松。 “我弟弟才一落草,便没了母亲。“金蔷薇打起苦情牌,“不久田氏就成了我们的继母,她面慈心黑,我弟弟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头,如果不是我警醒,他未必能健康长大。“ 事实上前世弟弟很早就夭折了,真正吃苦头的是她,而她明明知道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继续宠田氏和她的女儿金晚香。 李绮节眼波微转,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下眸中的惊讶之:浅言深,可是大忌,金蔷薇第一次见她,话还没说几句呢,竟然毫不遮掩地把家丑讲给她听? 金蔷薇没有停顿,仍然在静静述说:“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难免会溺于他。他被我惯坏了,行事没有顾忌,又被外面一帮狐朋狗友撺掇着胡闹,整天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可是我知道,大郎心思单纯,想法天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假以时严加管教,他肯定能明白事理,懂得市井世情。“金蔷薇刻意加重语气,“三娘,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狠得下心,大郎会长进的。你只需要等一段时,就能看到他的进步。“ 不愧是亲姐姐,瞧人家这安利卖的,简直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只可惜李绮节对金雪松会不会转变没有兴趣,“金姐姐对令弟真是含辛茹苦,面面俱到,让人不得不动容。“ 金蔷薇似有所,眼光略微暗沉,等着李绮节的下文。 “不过那和我这个外人没什么关系。“李绮节嫣然一笑,眼眉舒展,尽量不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讥讽对方,“实话和金姐姐说,我和金少爷气场不和,相见两厌。“ 金雪松为了反抗这门婚事,偷偷谋划着陷害她来达到让金蔷薇死心的目的,害她担惊受怕了一段时,不得不默许孙天佑的人手随身保护自己,都这样了,金蔷薇还以为这门亲事能成? 李绮节的理由显然没有动摇金蔷薇的决心,后者眼眸低垂,苦笑一声,萝莉脸就是萝莉脸,即使面落寞凄苦,也有种小孩子故作伤悲秋的觉,“三娘,我冒昧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 话题转得太突兀,不止是冒昧,而是失礼。 李绮节一时哑然,半晌没有说话。 金蔷薇站起身,向李绮节郑重行了个全礼,“妹妹放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金蔷薇从来不是多口嚼舌的人,出了这个门,绝不会和外人透半个字。今天我会有此一问,也是不希望自己无意间拆散一对有情人。我实话与妹妹说,要是妹妹并没有意中人,我还会再次尝试向李家求亲,要是妹妹心中已有归宿,那便算了,是我弟弟福薄。“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字字出自真心。 江水从竹楼脚下缓缓淌而过,水声潺潺,倒映的水光反在货栈二楼的西墙上,斑影也如水波一般曳。 李绮节心思电转:金蔷薇敢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的下一次尝试,应该不止是尝试那么简单,强娶都有可能。她已经打出长史夫人这张大牌了,为什么还能笃定李家会应下金家的求亲,难不成她背后还有别的招数? 金家果然友甚广。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废话,管她有没有心上人,反正先承认了再说,不点头的话,金蔷薇不会死心的! 金蔷薇得到答案,虽然失望,但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很快收拾情绪,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我们身为闺阁女子,礼法所限,难得能碰上一两个知心人。既然妹妹已经心有所属,那此前种种,都是我太过着相,还望妹妹体谅。“ 李绮节淡笑一声,不接金蔷薇的话,她头是点了,可不一定要嘴上承认啊! “金少爷俊秀风,后必能觅得良缘。“ 只要你放过我这朵自由自在的娇花,一切好说。 金蔷薇涩然一笑,收起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的提防和算计,努力向外散发自己的善意:李绮节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变数,既不能把她和弟弟凑成一对,能和她好也不错。 放下金雪松一事,两人都是不容于世的古怪子,一时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金蔷薇是欣赏李绮节的自信和干脆。 而李绮节,完全是看对方的萝莉脸太过可,和她沉郁执拗的格反差太大,觉得对方有趣罢了。 忽然听得咕咚一声,窗户外爆出一阵脆响,把两人吓了一跳。 ☆、第75章 七十五 却是一只白飞鸟捕猎时晕头转向, 不小心撞在窗外高挂的竹幌子上。白鸟摇了一阵脑袋, 发出几声噶鸣叫, 很快重整旗鼓,张开尾端生了一圈黑斑点的双翅,利箭一样俯冲进水面, 俄而,叼着一只不停扑腾的小鱼钻出水波, 飞向远方。 李绮节站在窗前,瞟了一眼楼下支起的木窗, 一个穿雪青圆领窄袖香云纱袍衫的俊俏少年斜倚在窗台前,长腿向下, 半悬在窗外,劲瘦的身形舒展开,犹如山林中一只吃猎物稍作休息的野豹,狐狸眼轻轻眯着,薄轻启, 似笑非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不吝模样, 不正是已经改姓孙的杨家九郎?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听到了多少她和金蔷薇的谈话。 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不论杨天佑还是孙天佑,对她来说其实都没有区别。但新鲜出炉的孙公子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憋着一股劲儿,非要等把事情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才敢到她面前诉衷情,反正业已订亲,不怕她临时反悔,而且阿翅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什么动静,他总能第一个知道。 金蔷薇站在李绮节对面,没有看到孙天佑,原还想和刚说到投契处的李绮节多聊聊,被飞鸟一打岔,想起家中的诸多事务,谈稍减。 待李绮节关上窗户,两人重新落座,说了一会儿闲话,金蔷薇便借着宝珠进来茶的时候,告辞离去。 她不愧是说一不二的金大小姐,见话已经说开,便不再拘泥,很快把金雪松的事揭过去,含笑道:“三娘得空的话,常来我们家坐坐,我难得碰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口气不像个小姑娘,倒和周氏平时说话的样子如出一辙。 一张萝莉脸,偏偏是个老成持重的大姐姐。 李绮节亦笑回道:“别人都嫌我古怪呢,多谢金姐姐担待。“ 冤家宜解不宜结,金家可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宝珠收走茶碗,动作仍然麻利,但脸上表情凝固,眼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之:“金小姐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先前金家三天两头造访李家,软硬皆施,绵里藏针,借着他们家的权势向李家施,甚至连长史夫人都请动了,而且后头似乎还有更大的倚仗,一度迫得李乙整夜睡不好觉,愁得发鬓都染了几丝霜白,浑然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今天这才吃杯茶的工夫,她就放弃了? 李绮节眨眨眼睛:“兴许是她见了你家小姐,忽然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弟弟,所以才变卦啦!“ 宝珠低啐一口,笑骂道:“三娘,你又哄我!“ 不是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是她私心作怪,单单论模样、人品,三娘可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美娇娘,除了没有脚以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那些有意向李家求亲的,亲眼见了她们家三娘,原先犹犹豫豫的,肯定立马下定决心发送聘礼,已经有六七成意思的,更是会喜不自胜,催促李家早发嫁。金大小姐怎么可能因为看不上三娘而改变主意? 一定是三娘把和孙公子订亲的事告诉金大小姐了。 宝珠觉得自己猜中了事实,一时间倒是把平里对孙天佑的嫌恶之心淡了七八分。 女儿家嫁夫郎,家世背景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夫二人能不能相濡以沫、携手共度一辈子。过子可不是风花雪月那么简单,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件件,都离不得市井烟火气。 孙公子死烂打这么久,决心是十成十的,看他折腾得这么实,只为了后小夫俩能躲开杨家的糟心事,自自在在过子,将来赫然会是个体贴务实的好丈夫,先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肯用心。 县城里的那些老少爷们,能不在外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便觉得自己是个难得的好官人,一回到家,下巴恨不能仰到天上去,等着子儿女围上来服侍奉承,抖足一家之主的威风之余,私底下还要嘀咕,觉得自己亏了。至于那些偷摸狗、荤素不忌的浪子们,或是那些对家事漠不关心、只晓得吃酒作乐的大官人,更是平常事,谁家都能找出几个来,哪家妇人没有一肚子的辛酸泪? 纵然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大官人和周氏,也不曾看他们对彼此表情意,更多的,是老夫陪伴多年的默契和尊重,而且大官人年轻的时候也是纳过典妾的! 谁能像孙公子一样,为未过门的子花这么多的心思? 三娘对孙公子的种种举动,看似平静以对,心里未必没有波动,不然也不会直接越过官人,先和大官人通气。 大官人好说话,基本上只要三娘开口,他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帮着劝说官人点头。 宝珠的思绪越跑越远,甚至已经开始谋划等三娘出嫁后,她要怎么规劝三娘,让她偶尔也学着撒撒娇,卖个俏什么的。孙公子血气方刚,正是情热的时候,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烧不完的热情,当头一盆雪水泼过去,也浇不灭的他的心火,可再沸腾的真心,也有冷淡下来的一天。三娘不能一直晾着孙公子,得学会以柔克刚,才能牢牢笼络住孙公子。 想着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脑补到什么了不得的闺房情趣,她脸上忽然飞过一阵嫣红,不敢看李绮节,辫子一甩,吧嗒吧嗒跑开了。 这丫头,好好的,怎么忽然闹了个大红脸?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小心事啦? 李绮节一脸莫名所以。 金蔷薇的偃旗息鼓,对旁观的人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于她来说,倒是很好理解。 她没提起自己和孙天佑订亲的事,因为她知道,如果金蔷薇一意孤行,那么提与不提,结果都是一样的。 金蔷薇还有更烈更霸道的法子来迫李家点头,但她一直留着底牌,不敢做得太过分,因为她怕李绮节被嫁入金家后会迁怒到金雪松身上。 可就这样轻易放弃,金蔷薇又不甘心。 所以她在下定决心前,先来试探李绮节是否心有所属,如果没有,金蔷薇可能要孤注一掷,搬出背后的靠山来。和错过李绮节相比,她宁愿先将一个对自己有心结的弟媳娶进家门,然后慢慢软化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家夫俩不是先拜堂成亲,再慢慢培养情的? 可李绮节暗示自己心有所属,金蔷薇最后的底牌就没什么用了,兴师动众、伤筋动骨不说,还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将她强娶进门,不过害人害己而已。 金蔷薇来势汹汹,最后却因为李绮节表示自己心有所属,就毫不犹豫地打消心中的念头,果断回头,几个月的努力全都付诸水,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李绮节察言观间,大概猜出对方的想法,除了一开始的诧异之外,剩下的,全是哭笑不得。 强迫李家时,金蔷薇作风凶悍,没有一点羞愧。放弃李绮节后,她言笑如常,仿佛之前对李乙的种种威利,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杨天保竟然还抱怨李绮节心黑手狠,李绮节觉得,和金蔷薇比起来,自己简直是善解人意的圣人。 金姐姐,你早点来问我,咱们俩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 不过假如金蔷薇在派遣婆子上门之前,先来问询她,她会怎么回答呢? 那时候她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几个月后会放下心防,尝试去接受一个明朝少年郎的倾慕。 他没有孟四哥的温文内敛,没有杨天保的清白出身,没有小沙弥的风华气度,没有金雪松的显赫家世,他在传统的封建守旧思想浸润中长大,不可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但是那又如何? 她或许会犹豫退缩,但不会一直逃避。 不论嫁给谁,她都有把握能把自己的小子过得顺风顺水。不同的是,她是选择和自家官人同异梦,各过各的,还是互相扶持,心心相印。前者最为省心,在这个时代,夫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很不容易了。后者是带毒的花苞,滋味甜美,但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一个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她放弃更保险的第一种过法,冒险选择第二条路,而一旦她下定决心,便不会摇摆不定,也不容许对方朝三暮四,如果孙天佑将来辜负她的信任,胆敢效仿杨天保或是杨县令,就等着尝尝她的手段罢! “宝珠。“ 李绮节扬声叫宝珠进来茶,“请表哥……“ 话说到一半,她顿了片刻,既然已成了孙天佑,那便不能唤对方为表哥了,“请孙公子上来。“ 话音刚落,一把绘山林水景折扇挑开刻花湘竹帘子,帘幕轻启处,出一张眉目英的脸。 竹帘上串了细碎的玲珑珠子,光落在摇曳的竹影间,光溢彩,他含着笑的目光却比闪烁的珠光更亮更灼热。 热烈,直接,泼辣,数不见,他比从前更大胆,也更从容了。 仿佛豹子看到一只肥美的猎物,明知对方已经成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并不急着下嘴,而是懒洋洋地逡巡左右,等着最佳时机。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