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远远一半心神在车底,一半心神在暗中观察幽无命,猝不及防之下,头重脚轻,向着软榻下面栽去。 幽无命睁开眼,一双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 角微勾,他带着些嗔意:“手脚。”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了下,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第一次在韩王见面,他开口对她说的话,正是这一句。 恍若隔世。 外头传来了吵闹声。 原来有一架大车急速驶来,那车夫没留神,和桑不近的车子重重撞在了一起。 车辕卡住了,一时竟是拆不开。对面车夫是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抬脚踹桑不近的车轮。 双方同时起了车帘。 探头一望,齐齐呆住了。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对面车中,坐着皇甫雄与蚌女仙。 皇甫雄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蚌女仙已指着幽无命,娇声叫了起来—— “哈!竟然是你这个穷鬼!” 只见蚌女仙那的脯上下起伏,白润的脸蛋还挂着泪痕,双眼发红,显然方才正楚楚可怜地向皇甫雄倾诉委屈。此刻乍然看见了幽无命,她动之下,脸上不自觉地出了狰狞的神。 这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犹记得,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相中了他,放出了自己的金雀。等到看清他的面容时,她是真的生起过从良的心思——若是这人家境好的话。 谁知,这穷酸鬼,居然当众把她的雀儿给卖了! 卖了也就卖了罢,偏还卖给了一个死鬼,死在了她的榻上,既害了她的声名,又害她被抓到东都,战战兢兢等候东州王发落,这么多天,吓得人都瘦了好几斤! 好容易盼到皇甫雄归来,将她从东王捞了出来,正在哭哭啼啼地向皇甫雄倾诉委屈,想要捞回些好处,好巧不巧,居然在这个时候,让她撞上了这个该死的穷酸鬼! 蚌女仙一时都不知道该先从哪一句开始控诉。 这一刻,桑远远的脑海亦有片刻空白。 这未免也太巧了! 针对皇甫俊与姜雁姬的种种设计,可以说是极尽完美的。桑远远闲暇时无数次回想,都寻不出任何破绽。 没想到,最大的破绽,居然这么巧就撞了上来。 只要让蚌女仙开口说出幽无命就是那一用金雀从姜谨真手中‘骗’去了五匣水灵固玉晶的人,皇甫雄必定就会想到,之后的‘偶遇’本就是幽无命的安排设计。再往下深想,牢不可破的猜疑链条,便要一寸寸地出现破绽。 ‘早知道就该重新易个容……’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桑远远果断掐死。 世间最没用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弱者和强者最大的区别便是,遇上事儿,弱者脑中都是懊悔、自怨自艾、往别人身上找理由。而强者只会做一件事——想办法解决面前的问题。 从很早之前,桑远远就学会了强迫自己用强者的思维方式来面对任何事情。 ‘绝对不能让蚌女仙说出那晚的事!’她瞬间确定了核心战术。 此刻,蚌女仙刚说完了‘穷鬼’二字。 “嗯?”皇甫雄略带不解,皱眉望向蚌女仙,“你也认得先生?” 蚌女仙刚要说话,便被桑远远高声打断。 “好啊!”桑远远的眼睛里刷一下就下泪水,指着幽无命控诉,“路过一座城,你认一个旧情人,再路过一座城,你再认一个旧情人,你到底是有多少相好落在外?!” 皇甫雄被桑远远这煽情的演技抓住了心神,一听是这等风韵事,顿时把蚌女仙抛到了脑后,目光顺着桑远远的手指,望向车厢中的云许舟,以及车辕上的桑不近。 今的云许舟没施脂粉,只简单地易了容,秀丽的面庞颇有几分苍白,像朵开在车厢中的寒梅。 而桑不近化了英气的妆,抿着坐在车辕上,像烈焰,却是拒人千里的那一种。 当真是各有千秋。 皇甫雄看呆了。心说,厉害厉害,不愧是能写出那么好看的故事的先生!看看他身边这些新收的女人,竟个个都是上乘品质!不过数未见,散落在民间的金珠子,都要被他一网打尽了。 桑远远跳下车,继续控诉:“前一个,是你难以忘情的小青梅,昨一个,又是对你有恩的好知己!” 她指向蚌女仙:“这个呢!这个又是什么!” 幽无命接到她的眼风,极配合地垂下头,摆出一副标准的渣男脸:“夫人别闹了,这位乃是廊中之仙,我身无长物,又怎攀得上人家?别说了,我们走吧。镇西将军,叫你看笑话了。” 听了这话,蚌女仙也是无语得很。身无长物,便拿她的雀儿换钱呗? 她抓住皇甫雄的衣袖,娇滴滴道:“就是这个穷鬼……” 桑远远陡然打断了她:“哦——我知道了!原来这个女人就是‘莫欺少年穷’故事里面,那个为了金银弃你而去的女人对不对!你迟迟写不出结局,不愿打脸那无情无义贪慕虚荣的女人,就是因为心中仍惦记着她对不对!” 蚌女仙还要说话,只见皇甫雄重重一挥手,把她掀到一旁:“你闭嘴!” 这皇甫雄听故事,共情能力极强,听着蚌女仙一口一个穷,他只觉心中烦躁,投身回到那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之中。 那一没能听到‘莫欺少年穷’的结局,皇甫雄已是百爪挠心,今发现戏中原型竟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哪里还按捺得住心中? 仔细一想,蚌女仙平对着那些穷酸书生的嘴脸,可不活就是故事里面的那个退婚女? 皇甫雄心中一时百集。 忽然,他摸着下巴,笑了——此时此刻的自己,岂不就是一金灿灿壮壮的巨大金手指,可以轻易帮助主角翻身打脸这个恶毒女人吗? 啧啧,真是不要太哦! 皇甫雄跳下了车,恭恭敬敬站到了幽无命的车窗边上,挑着胡须道:“先生啊先生,有这难处,怎不早些与我说呢!” 他大手一挥:“先生,今,我皇甫雄,便作主把这女人赠给你啦!你想将她当牛作马也好,想写个双飞燕也罢,嘿嘿嘿嘿,都随先生高兴!只是记得,写出结局之后,还请第一时间给我送一份来!先生啊先生,我可是靠着你的故事续命哪!” 蚌女仙:“……将军?!” 皇甫雄决心打脸到底,冷冰冰地回头瞥了蚌女仙一眼:“去,服侍先生。呵,先生可是我皇甫雄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之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侮辱先生!留你条命,不过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虎目一瞪,蚌女仙惊得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心中惊悸恐惧,苦不堪言。 她被关了这些子,本就不知道那件事干系重大,在她看来,那就是一件损了她颜面,又害得她倒霉的小事。本想借着皇甫雄之手替她出口恶气,没想到皇甫雄竟然与此人有那么深的渊源!真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蚌女仙顿时怂了,摆出了柔弱为难的样子:“将军,我还欠楼里妈妈许多银钱……” 皇甫雄眉一吊:“少跟老子废话!滚过去伺候先生!” 到了这份上,蚌女仙哪里还有机会说出那的事情?她抿着,可怜兮兮地拎着裙摆,挪向幽无命的车厢。 皇甫雄送佛送到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生生挤出了谄媚的笑容,冲着车厢里的幽无命揖了又揖,恭敬无比地站在路边,目送幽无命的大车驶向前方。 主角了,皇甫雄心里也歪歪,只觉被姜雁姬搞出的那些怨怒愤懑一扫而空,整个人神清气,神百倍,一身热血哗哗地奔腾。 …… 蚌女仙呆呆愣愣地跪坐在车厢里,半晌回过了神来,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药可医——此人被皇甫雄这般看重,又岂是什么无能之辈?!那一还得了五匣水灵固玉晶,也未见他换身华贵的衣裳…… 所以,这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虎的厉害人物! 她抬起眼睛,瞄了瞄云许舟和桑远远,心道,这几个女人虽然个个是绝,然而要论伺候男人的功夫,又岂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此人生得风英俊,又是个连皇甫雄都要恭敬以待的人,跟了他,其实是捡了大便宜才对!哪怕先前有些不愉快,可是只要在榻之上让他愉快了,以后的子,还不照样美滋滋?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蚌女仙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层羞涩,不住地用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去瞄幽无命。 幽无命方才炼化那不灭之火正值要紧处,应付完皇甫雄之后,便急急闭上眼睛处理火焰去了。 此刻距离皇甫雄不过一之地,桑远远心知人设暂时还崩不得。 她拦住了蚌女仙的视线,冷声道:“少来那套狐媚伎俩,这里没人吃。” 蚌女仙委屈巴巴地说道:“姐姐,我并非狐媚,只是天生便生成了这样,惹得姐姐不愉快,都是我的错。若是能选,我也愿像姐姐般,生得普普通通,也少许多事端。” 勾搭异,倾轧同,已是烟花女子刻入骨骼的本领。 桑远远:“……”平平无奇桑远远? “郎君~”蚌女仙勾着眼睛望向幽无命,“你可知道,我上次本就要跟了你的,结果你却负了我,把我这副心肝气得疼了多少子!方才说的,都是气话,因生恨的气话,你定不会放在心上的吧!能与郎君这般玉人儿双宿双栖,奴真是做梦都能笑醒,哪还看得上什么钱财!郎君,奴的心里,都是你呢!” 闭目中的幽无命:“……”为什么差不多的话从果子嘴里说出来就可以假得很可?从这女人嘴里说出来就叫人浑身起皮? 云许舟把脸从车窗外转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三个冷战。 “喂,”她冲着桑远远,扯了扯嘴角,“这玩意儿,得一直带着?” 茶都还没凉就开始搞事的事,带在身边可不要太闹心。 桑远远淡声道:“先带出去吧。” 蚌女本没有意识到话里的刀光剑影。 她又把矛头转向了云许舟:“这位大姐说话可真伤人,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姐妹,奴不过也就是生了张祸水的脸,在大姐口中怎么就成了玩意?奴若是玩意儿,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方才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这白衣女人和车辕上的红衣女人不过也就来了一两,和自己也就一路货,谁没比谁矮。 云许舟了眉心:“到冰雾谷就扔下去。” 眼见皇甫雄已消失在视野中,再追不上来了,云许舟三下五除二把蚌女手脚一捆,嘴巴一,然后淡定地坐回窗边。 四人一蚌顺顺当当离开了东州。皇甫雄告别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没出任何夭蛾子。 进入小姜地界,幽无命总算是睁眼看了看被绑成了粽子的蚌女仙。 “我有一位至好友,”他眯着眼睛笑了笑,“生辰将近,便将你送给他做贺礼吧。” 桑远远一怔。 幽无命有至好友?她怎么不知道。 他见她一脸纳闷,也不解释,只懒懒地盘着膝,继续炼化体内的不灭之火。 冰雾谷外,侍立着幽、桑、云三州的亲卫。 桑远远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悉的身影。 短命! 虽然它的身上罩着一件绒绒的大雪袄,整只裹得像个球,就出一张憨脸,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一队幽影卫了上来,垂头立在幽无命身前。他低低吩咐几句之后,幽影卫像拎一只小崽一样,把蚌女仙拎上另一架车,径直往北行去。 云许舟的人也前来接驾了。 她一句话也没有对桑不近说,得到幽无命‘会尽快炼化解药’的承诺之后,她径直上了雪橇,绝尘而去。 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