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卿终于抬头看了秦子瞻一眼。 他的眼中担忧和关切是真挚的。瞻彼淇奥,有匪君子,如圭如璧,有几个少女能不心动呢? 苏意卿当年也心动过。 秦子瞻对苏意卿真心实意地好了一辈子。 苏意卿十六岁嫁作秦家妇,结缡十载无所出,秦子瞻也未纳一房妾侍,他尝对子言:“既然你我子女缘浅,那便待我百年之后,从同宗子弟中择一人继承香火即可,若不是卿卿所生的孩子,对我来说,总之也没有什么区别。” 深情若此。 而最后,他为了滔天的权势,亲手设计将苏意卿连同苏家门老幼一同困入死城。彼时,谢楚河已身负重伤,闻讯后却不顾部将苦苦阻拦,率部星夜奔驰千里赶来相救,最终死于铁勒部和南朝军队的前后夹击之中。 薄情若此。 或者恨,都是太过浓烈的情,苏意卿不愿再提,她的心中对秦子瞻已然无波无澜。 “子瞻,我不愿嫁你,我们之间的亲事作罢可否?”苏意卿终于开口。 “为什么?”秦子瞻连眉都没有动一下。 苏意卿慢慢地道:“没什么缘故,你便当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变了心了,不喜你了。” “卿卿,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秦子瞻耐心地哄着她,“我马上就改,好不好?”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这几天做梦,梦见菩萨对我说,你我今生缘分淡薄,是做不成夫的。” 秦子瞻哭笑不得:“卿卿,不要瞎编,菩萨听得你如此妄言,要生气的。” 他忍不住摇头,“你真是越来越傻了,像你这样的小傻瓜,如果嫁给别人,肯定是要被人欺负去的。” 苏意卿果然恼了:“我就是傻,你最聪明了,快走开,我最讨厌聪明人在我面前显摆了。” 秦子瞻笑着倒退出去:“好好,我这就走,你别气了,好好将养身子,我过段子再来看你。” 秦子瞻出去,先是去拜别了温氏,道是卿卿在耍小子,言辞恳切地请温氏多替他斡旋一二。 温氏自然不免把自家女儿骂了一通,让秦子瞻尽管宽心。 秦子瞻出了苏府的大门,立时敛去了面的笑意,脸沉下来。 他抬手换了近侍,沉声道:“去,查清楚,这一个月来,苏六姑娘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在家中说了什么话,每一桩每一件,无论巨细,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那个近侍恭声应诺,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秦子瞻回头看了看苏府,低声自语道:“卿卿,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会生气的,这世上,能令我如此生气的人,也只有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卿卿:喏,五姐姐要的话,尽管拿走,不要客气 第4章 是,元宵。 这一年,天下无患,盛世太平,圣人兴致颇高,命京都的官府在朱雀大街上布置了各花灯,届时,圣人和皇后会携着皇族亲眷在城楼上观灯,以示与民同乐之意。 坊间的百姓更是在门前路边都挂了花灯,或是赏灯、或是猜谜,热闹非凡。 入了夜,大街上整个一派琉璃世界,令人眼花缭。 所谓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年轻的儿郎趁着这时机与慕的小女娘眉目传情的,旁人也不以为怪了,多笑骂一声:“忒风。” 苏意卿慢慢地走在灯市里,白茶和季嬷嬷紧紧地跟着她。 本来苏氏姐妹是一道出来的,苏老夫人叫了四个健壮的男仆随行,叮嘱万千小心。 及至出门之后,苏意娴听说朱雀大街上官府搭了猜谜擂台,叫了翰林院的几个老修编做评判,还设了极好的彩头。苏意娴不由心动,她自诩才情出众、一时无双,有心要出个风头,便叫了苏意卿一定要去朱雀大街。 苏意卿哪里肯,连她的母亲温氏都说她是草包美人,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当下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苏意娴也懒得理她,自行要去。但前面的路人说道,今晚大家都往朱雀大街去了,这会儿人山人海的,挤得要命,姑娘家现在过去,怕是不方便了。苏意娴就把四个男仆都带走了。 季嬷嬷不忿,苏意卿连忙劝住了她,细声细气地道:“大过节的,何必与她争吵,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没什么打紧的,父亲说,今晚京兆尹在各街市都安排了士兵巡防,出不了子,我们别往人多的地方挤去就成,好嬷嬷,过来,我们去那边,我要看那个走马灯。” 季嬷嬷只好作罢,嘟囔着:“六姑娘就是好气,五姑娘啊,在府里一派姐妹亲恭的模样,每回在人后总是另外一番做派,真真可笑。” 苏意卿笑而不语。 这条街上的花灯虽然不如朱雀大街的堂皇气派,但各家各户也是费了许多心思做出来的,各有各的妙处,颇显乡俗趣味。 向前走了几步,那边树上挂了一盏硕大的走马灯,约有一人多高,上面绘了童子嬉戏,灯有六面,童子形态各不相同,寥寥几笔,勾画入神,天真狡黠。 白茶雀跃:“姑娘,快看这个灯,好大啊,真有意思。” 苏意卿看着那童子灯,却想起了前世。 有一年元宵,秦子瞻为了哄她开心,亲手为她做了一盏花灯,也是这般一人多高的走马灯,不过那灯却是用琉璃做的。 秦子瞻画了花样子,叫工匠照着样子磨了五琉璃片,他一片一片地拼起来,琉璃灯的中间点的那支蜡烛有碗口,亮起来的时候,光溢彩,随着走马灯的转动,琉璃花朵仿佛在须臾间盛开又合拢,如是繁华明灭。 那灯足足燃了一夜,元夕如梦。 苏意卿叹了一口气,明明已经不再介意,回想起来,心中还是无限伤。 “姑娘,你怎么了?”白茶见苏意卿的神不对,小心地问她。 苏意卿摇了摇头。 这盏童子灯确实够大,画得也巧,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这边人渐渐多了起来。 季嬷嬷不安地道:“怪挤的,姑娘,我们走吧。” 苏意卿抬脚,没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后面有惊呼声。 回头望过去,却是人太多了,挤在挂着灯的树下,树木摇晃不已,那灯砸了下来,烛火倾倒,竟然烧了起来。 人群哗然。 季嬷嬷二话不说,拉起苏意卿就跑。 夹着尖叫的喧哗声、小儿啼哭的声音、还有纷的脚步声,各种织在一起,成了一锅粥。 白茶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季嬷嬷顾不上许多,只管死死地抓着苏意卿。 苏意卿体娇胆怯,撞撞跌跌地向前跑了一段路,觉得有些不过气来了。 怎么回事?记得前世并没有遇到这样的惊险。苏意卿脑子里哄哄的,总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急切间又抓不到头绪。 有孩童呱呱大哭,一个壮硕的妇人冲过来,急着去抱她的孩子,把季嬷嬷撞倒在地上。 “嬷嬷!”苏意卿大惊,想要去拉她。 汹涌的人冲过来,一下把苏意卿推开了,转眼间就看不到季嬷嬷了。 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彼此冲撞,到处跑。 苏意卿连方向都辨认不出了,她急得想哭。又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几乎要跌倒。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苏意卿。 “小心。”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清冷的磁,就在苏意卿的耳边,过了周遭的喧嚣。 苏意卿仓皇抬眼,谢楚河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 这一夜长天清朗,月正好,而人间凌,光影纷叠。 那一眼,从前尘望到了此时刻。苏意卿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谢楚河的手只在苏意卿身上扶了一下,待她稳住身子后,立即放开了。 “别跑,跟着我来。” 他在她的身边,抬起手臂护持着她。微妙的距离,那么近,却一点儿不碰到她。 谢楚河的力量惊人,无论人群怎样推搡,他仍然稳稳地护着苏意卿一点一点向边上挪过去。 他带着苏意卿走了莫约百来米,靠到了墙边。 那大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外层,青墙高围。 “站在这里,别动。”谢楚河简单地道。 苏意卿着急:“谢都尉,刚才那头着火了,会烧过来的,大家都在逃命呢。” 谢楚河挑了挑眉:“你认得我?” “嗯。”苏意卿的声音娇娇怯怯的,她有点儿不敢看他,“几前在大安禅院有过一面之识,家姐认得您,曾与我提及,方知是谢都尉。” “你在怕我?”谢楚河的语调听过去有点意味不明的觉。 苏意卿确实有点儿怕。谢楚河那么高,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他投下的影子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她背靠青墙,他站在前面,双手撑着墙,用身躯形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群汹涌,他不动如山岳。 “没有呢。”她语气怯弱地否认,“我是怕火。” “无妨,适才京兆尹的人马已经赶过去了,今晚圣人出来赏灯,他们肯定会拼了命去灭火,以免惊扰了圣人。”谢楚河的声音沉稳从容,“何况,这道墙是泥石所砌,就算火势大起来了,这里也不太容易烧到。” “真的吗?”苏意卿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睛真漂亮,就像有琉璃花灯点燃在其中。 谢楚河有些不自在,微微地侧过脸去:“现在危险的不是火,而是人,如此拥挤很不妥当,不若暂且于此处躲避。” 苏意卿略略放心,但又想起了季嬷嬷和白茶,不由就出了泫然泣的神情来。 谢楚河会错了意,他看着苏意卿,道:“你且宽心,无论如何,我会护得你周全。” 他身后是人喧嚣,花灯摇晃,他的面容逆着光,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但是他望着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如同星河浩瀚。 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星光中。 他曾于千军万马中救她命,无论何时何境地,他定能护她周全,她信他。 然则,为什么此际他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苏意卿偷偷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她? 呸呸呸,苏意卿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脸皮子厚,她心虚地低下了头。 谢楚河也不说话,周围仿佛极吵杂、又仿佛极安静。 京兆尹的官员今晚办事甚是利落,飞快调集了人手,一面扑火,一面疏导百姓。圣人还在城楼上观望着,闻说西市街坊起了,特特命了内廷太监过来打探究竟,京兆尹哪里敢怠慢。 过了许久许久,那边火被扑灭了,官府的士兵组织起来,把几个街区分隔开来,止奔跑走动。 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