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良泰这份奏折十分讲究: 一则鲍方去后,户部由他接任尚书的呼声极高,只欠一份功绩,便可加封。 二则,鲍方为尹正岳丈,龚良泰此举只怕有给尹家卖个人情,不叫他将来接任之时、让尹家人嫉恨。 当然,尹家也可以不接这份人情。 尹正在朝中何等权柄,想要袒护自己的儿子,必定能找出千万种理由。只是,看见了贺兰皇后和贺兰寻的下场,并非外戚、却知道凌承手段的尹正,生了兔死狐悲之意。 尹荣,也正求这么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但是,今小雪。 锦朝京城偏北却终归不是极北,京中小雪、京城以北却是飞雪连片。尹温所在的河南,即使有雪,他也未曾真正带人上过山、去过言城。 此去凶险,且极易遭劫。 龚良泰担心着急,又不好在凌承除“外戚”的风头上,指望自己的太后姑姑。 而尹正,何尝不担忧自己的亲生儿子,担心他此去不回,丢了粮草被革职事小。若被戎狄劫掠,身首异处才是大事。 朝臣们百般心思,后里同样算计个不停。 所以贺兰皇后废弃之后,凌承并没有亲近容妃、妃,反而同中的一群夫人、美人们混迹在一起,避开那些勾心斗角。 办完了皇帝待的事儿,玉天禄才匆匆赶往广殿,可是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一气儿奔丧似得哭声—— 玉天禄心里咯噔一响,跨进去的半只脚直愣愣收住,恭恭敬敬地候在了广殿门口。 面对女人,凌承发怒的时候,从不大声呼吼。 他只是挂着冷冷的笑容,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上,眼里没有一丝儿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用眼角斜睨着地上的一群美人儿。 这群美人还小,都是最好的年纪,可此刻却颤抖着缩成一只只鹌鹑,不敢直视凌承的眼睛,更不敢看他们面前摊开的一本本“图文并茂”的书。 “说吧,书,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美人们瑟瑟发抖,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不说——?”凌承笑眯眯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本册子,随手翻了两页:“都说朕是昏君混蛋,将那李公子肆意折辱,说朕令智昏,将好好的良臣囚成了|脔。说朕谋朝篡位,朕那位远在羽城的弟弟——才是天下正主?” “陛、陛下——”美人们嘤嘤哭了,一个个脸蜡白,不知要如何解释。 “呵——”凌承的脸看不出悲喜,他轻笑一声:“哦,还有说恭王凌武赏识李商,然后和他双宿双飞的?” 广殿内一片寂静,凌承却站起来,耸了耸肩:“好好的姑娘家,没事儿看这些书做什么?起来吧,没事儿——” 地上跪着的女子没有一个敢动,书上的东西大不敬,凌承喜怒无常她们心中早有定数,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然而凌承只是叹了一口气,笑了笑走出去、没有再解释什么。 在姑娘们恍惚中站起来,有些天喜地想着自己保住了一条命的同时,凌承却站在广殿门口,漫不经心地用玉天禄递过来的巾帕、擦拭着自己的白玉扳指: “玉天禄。” “奴才在。” “广殿的几位美人,身染瘟疫,限你今封,请大夫过来好生医治。伺候过她们的人,一律杖毙,这些子接触过广殿的小厮,也尽数没入奴籍、放西疆。” 玉天禄点点头,垂下眼眸。 “还有——” “您吩咐。” “派玉双林去江南吧,”凌承背对着玉天禄站定,声音波澜不惊:“那些民死就死了,天凉了,让他回京城、陪朕过个年吧。” 凌承走了,玉天禄过了很久才缓缓应了一句“是”。 乾康八年十月初五,广殿大火,一干美人、夫人尽数被烧死在了那华美的宇之中,桐乡参知李商、调京城经世局,任从九品通事经世。 冬雪如同这一纸突如其来的调令,缓缓地将整个京城粉刷成银。 因为逢初六、初九,京城百姓都会有庙会。尹氏便借着想要邀请嫂子鲍氏一同去看庙会的借口,从镇国大将军府出、带着江睿,到了御史中丞的府上。 尹正不在家,但鲍氏等了她很久。 自从鲍方案后,这位御史中丞夫人的神一直不大好,但今看见尹氏进门,鲍氏脸上竟然生起了红光,极度热情地上来:“小妹,你总算是来了——” “嫂子,”尹氏笑起来,心情似是极好,“来,睿儿,给你舅妈问好。” 妯娌之间相互问候一番后,鲍氏便让人来带着江睿去府上玩了。剩下她们两人后,鲍氏才开口道:“妹妹的事儿,进展如何了?那万老大——已经坏了一次事,这一次,不知道……” “自然是有戏,”尹氏捻起桌上的一枚瓜子,漫不经心地嗑起来:“万老大上次疏忽,叫江俊那小人钻了空子,害了我们睿儿不说——还让我在江家抬不起头来。这一次——哼哼。” “妹妹有什么妙计?” 鲍方一案虽然是孟遇舟和李商两人做下的,但自从江俊“死而复生”之后,这位鲍氏,也和尹氏同仇敌忾,恨死了江俊。 “嫂嫂不是江湖人,我也只是听家中管家偶染提起些江湖事才知道。江湖上,还有用毒的,其中最出名的便是蜀中唐门。唐门之外,还有许多善于用毒的——比如巫蛊教啊、五毒门啊什么的。” 瓜子壳落了一地,鲍氏却不在乎,甚至加入了尹氏。 “这次万老大给我立下毒誓,说他一定会请一个人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而且让那小人就算是死,也查不到我们头上——”尹氏眯了眯眼睛:“嫂嫂知道什么是下毒的最高境界么?” 鲍氏摇摇头。 “无无味无嗅,这只是最低级的毒药,”尹氏高深莫测地摆谱儿:“至于鹤顶红、见血封喉这些毒药都不入,最上层的毒药是——不是毒药。” “什么意思?” “比如嫂嫂,你瞅着我们手上的瓜子,”尹氏眯起眼睛来,说得煞有介事:“单独吃起来没有什么大不妥,但——若是配上了其他什么旁的东西,比如茶水?比如你我身上的香粉?” 鲍氏一愣,继而明白了点什么。 “寻常物件不会令人起疑,而且在那种军营里,谁会知道什么东西上有什么蹊跷,”尹氏笑了笑:“前几万老大才来了消息,说是已经得手,只等几,便会有好消息。” “如此,便要恭喜妹妹了。” “哼——”尹氏哼了一声:“只是,还是太便宜这小人了。若不是怕他活着再搞出点什么事儿……我真想叫他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鲍氏没言语,只是又命人上来了点瓜子,坠在心口的大石落了一半,便又提起了儿子尹荣、尹温的事儿。 京中贵妇人之间的闺房话做不多那么多,说来说去不是为了家族就是为了儿女。有的人算计未来的朝堂,有的人算计着觅个好夫婿,为的、都是将家族的、深植于京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俊和卫五,并不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兰沙漠气候与大陆上别的地方不同,虽然已经是小雪节气,天儿也只是变得凉了一些。但水草,却以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跟卫五在伯颜阿鲁浑的部落里混了几,江俊也悉了这部落里的大部分戎狄——他们都姓伯颜,却又不都是阿鲁浑的亲戚。 阿鲁浑是头领,但是部落当中一样有着泾渭分明的等级。 打猎本领高强的、能够打仗肌壮实的,无论男女、说话总是要更有分量。 混迹在戎狄当中,江俊也着卫五学了几句戎狄语。戎狄语并不属于汉藏语系,不过比起英语来说,戎狄语的大部分语法和汉语同源、同宗,学起来较为容易。 江俊记得阿鲁浑听见他用戎狄语回话的时候,脸上那种惊讶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卫五的关系,江俊没觉得这群戎狄是敌人,反而觉得这个部落的戎狄很是可。几天下来,江俊还真了几个“聊不上几句”但能够一起打猎、喝酒吃的朋友。 而且,卫五还带着江俊去看了—— 孩子。 太子凌威的那个遗腹子,被凌武不远千里从京城报国寺中带出来的小孩子。眼下才六七个月大小,裹在襁褓里,躺在一张小摇篮里、眨巴着眼睛看着江俊。 “听尔朵说,他已经会爬了,只是还不会说话。” “唉?”江俊是家里的独自,堂表亲中又没有结婚生子的,所以从没有这种经验,六七个月的小孩子会做什么,他还真是不知道。 犹豫了片刻,江俊伸出手指去,原是想戳一戳小孩子软软的小脸。 可是那小家伙不知为何却忽然笑了,小手一把抓住了江俊的手指,冲着他咯咯咯咯直笑,似乎很是兴奋,黑亮的小眼睛里,闪着黑曜石一般的光辉。 “当很喜令呢——” 小孩所在的大帐被掀开,一个漂亮的戎狄姑娘走了进来,她身材极好,小腿和手臂上的肌线条极其漂亮,一头乌黑的卷发神地扎束在脑后。 她是卫五口中的尔朵,也是伯颜部落中最漂亮的女战士。 在柳心莲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由她来照顾凌威的这个孩子。 尔朵说的戎狄语混杂着汉话,江俊听懂了,于是冲她微微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我能抱抱他吗?” 萌哒哒软乎乎的小团子,似乎特别戳江俊的萌点。 他下意识有点手,本不管这是不是皇亲贵胄。 “当然可以。” 尔朵不太会说汉话,但是她能听懂,女战士上前两步,毫不客气地挤开了站在江俊身后的卫五,将小家伙抱起来,然后在了江俊怀中。 卫五皱眉,因为他看见尔朵的手借着小孩的时候,在江俊上捏了一把。 “这样么?”江俊整个人都绷紧了,生怕摔了这孩子,求助一般看向尔朵:“你看我抱对了么?” “令要这样,对,手放这里——”尔朵说着,更是把卫五不着痕迹地挤远一些,手牵着江俊的手,整个人站在江俊的身后,虚虚地把江俊抱了个怀。 ——当然,江俊的怀里还有一只小孩子。 卫五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凶光,紧告地盯着尔朵,但是尔朵却毫不相让地瞪了回来,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凑近了江俊的耳朵: “令要这样放,对,手托着他的股,然后抱稳了。” 江俊小心翼翼,小孩却没心没肺,看着江俊傻笑个不停,更是笑得用口水吐泡泡玩了起来。本来听着恶心的事儿,可是抱在怀里,江俊却觉得一点也不嫌弃,反而觉得这孩子真可。 连卫五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 等孩子好不容易累了、睡着了,江俊才发现卫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帐中,他奇怪地“诶”了一声,正想要追出去,却被尔朵拦住: “江……”尔朵叫不全他的名字,总是只能勉强说出姓氏:“令是我见过最好的伊洛。” 伊洛在戎狄语里是的意思。 “???”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江俊不是太懂这姑娘的脑回路。 他不知道的是,卫五在告诉他词义的时候,故意隐瞒了一重词义——“男人、新郎、丈夫”,这个词赞美勇士,却也用来求。 天知道那天江俊赢了阿鲁浑,让整个伯颜部落多少男女直了眼睛。 卫五的心机耍到了,尔朵痴情地告了个白,江俊却没有听懂。 他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然后便说他要去找卫五。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