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晏晏,常晏晏。不是燕燕,也不是,而是——晏晏。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为她起了这个名字的女人,是她生平所见的最美丽也最恶毒的女人。孩童拙劣的伎俩,在魔面前只会显得笨拙可笑,那女人悉了她的一切作为,而后,对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绽开了比花更明媚的笑。 ‘你很像我。’ 魔如是说。 而年幼的她在那一刻停止了颤抖,睁大眼睛望着座上的女子,如同坠入了一场漫长的梦魇。 “那也确乎是一场梦魇。” 常晏晏望着昏不醒的白飞鸿,轻声诉说着没有人能听到的话语。 “我曾以为,我一生都无法从中醒来。” 每一夜都做着噩梦醒来,醒来之后接她的是比噩梦更为可怖的现实。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直到教主要我潜入昆仑墟。” 直到——那场心血来的游戏。 “你去昆仑墟,为我散播心魔引。” 那只是魔无数突发奇想之一。与其说是游戏,不如说是戏更为恰当。 常晏晏却因此见到了与那片魔窟截然不同的天地。 “我因此遇见了你。” 眼泪从脸颊上滑落,常晏晏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飞鸿姐姐。”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即使她弱小、无用、毫不出众……也会有人豁出命来保护她。即使她是三圣教的圣女,即使她为蝶蛊所寄生,即使她做错了很多事……也有人会不求回报地站在她这一边,不让她坠落深渊。 只是因为遇见了,就决定保护她。只是因为无法放着不管,就一直没有松开拉着她的手。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飞鸿姐姐。” 常晏晏微微俯下身,将全部的灵力凝结在掌心,轻轻贴上了白飞鸿的伤口。 白飞鸿究竟伤得有多重,只是这样一看,她便已经明了。 道心破裂,灵府粉碎,灵力反噬,再加上与殷风烈拼杀之时落下的伤口……便是医好了心口这道致命伤,白飞鸿也是无法活下去的。 可她会让她活下去。 她是三圣教的圣女,也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关门弟子,她是当世最好的医修之一,她的回诀,并不在白飞鸿之下。 “我会医好你,飞鸿姐姐。” 常晏晏最后笑了一下。灵力的光华,随之盛大到了极致。 第184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死亡如雪一般纷纷落下。 梦通常是恍惚的, 摇曳的,像是某种没有温度的火焰。死却总是冷的,渐渐地堆积在眼睑上, 明晰的寒意透过嘴渗入脏腑, 渗入骨髓, 渗入神魂, 慢慢从中走了生的热量。 死并不带来任何东西,而是从生者身上夺取, 而后带走。 带走她的名字, 带走她的记忆, 也带走她的呼。 她被落雪般的死亡埋葬,在最后一丝血也冻结在经脉间的瞬息,她看见了红的蝴蝶。 红的蝴蝶落在她的嘴上,将的气息呵进了她的五脏六腑。生的甘霖再次在她的血中奔起来,唤醒了被冻结的生命, 唤醒了那些金沙般的记忆。 死亡被红的手驱走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她是白飞鸿。 她应当已经死了——至少, 也该死了。 殷风烈的那一剑重伤了她,但是, 最凶险的并不在那一剑, 而是在那之前, 她就已经道心碎裂,几乎到了失道边缘。 无情道的剑意本就是最凶狠的,一旦失道, 绝无幸理。 是以,她应当已经死了才对。 “从前我便觉得, 飞鸿姐姐其实一点也不想活下去吧?” 红的蝴蝶变成了一只手,柔软的, 温暖的小手,轻轻托着她的头颅。回诀的灵力滋养着她的伤口,修补起那些破损剥落的地方,生出新的血来。 白飞鸿尚且不能言语,只好静静地将常晏晏望着。红衣少女莞尔一笑,眉心的观音痣越发鲜红,像是一滴快要滴落的血。 她用一只小手托着她的头颅,另一只小手轻轻抚过白飞鸿的面庞,拭去凝结的血,掠过支离破碎的伤口,停在冰冷的嘴上。 她凝望着她,似是在出神,嘴角还带着那种微微的笑,像是觉得现在的景况很有趣。 “看吧,又伤成这样。”她的手指向下,停在白飞鸿脖颈处的裂痕上,“道心不稳,还要和高手硬拼……怎么就不知道逃呢?你总是为了旁的人,把自己得这般狈。或许有人会记你好,或许有人会笑你傻……但你猜我怎么想?” 她弯下,在白飞鸿耳边轻笑起来。 “我猜,你本不在意旁人怎样想——你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死,除了你自己。” 也许是因为白飞鸿不能言语,常晏晏的言辞比平直白了许多,带着一种见血的锋锐。但她的手依旧是温柔的,修补了几乎将白飞鸿的脖颈折断的裂痕之后,她牵起了她的手,将断裂的指骨逐一接上,再用灵力弥合。 她一边仔细做着,一边用那种闲聊似的口吻说了下去。 “瞧这伤……要是落在旁人身上,哪怕是林宝婺的身上,你都会受不了。但是落在你自己身上,你就觉得无所谓了。是了,什么人都比你自己的命重要。”她捏了捏那冻结的手掌,“但我会伤心,飞鸿姐姐。” 白飞鸿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因为她别无选择。 一无所有的人,除了拿自己的命去拼,也没有旁的法子。 只是这世间终究有太多的事,她拼上一条命也无法改变。 这天地太大,这岁月太重,那些累世的恩怨,一万年的情仇,终究会催垮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因果织就天罗地网,网住了每一条生命。 她没有选择,他没有选择,他们全部都没有选择。 她曾以为,只要她愿意断情绝念,只要她愿意舍了命不要,总能撼动这方天地,总能扭转命运。有舍有得,有得有失,这样天经地义的道理,却失灵了。 错了。 她纠正自己。 并不是失灵,而是彼时的她看不清,自己要撼动的、要扭转的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她舍出去的那些代价——不,就连她自己,在这样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命运之前,又能算什么? “你总是不愿意倚靠旁人。” 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常晏晏苦笑起来,她将手指进白飞鸿的指间,摊开她修复好的右手,将那只手——那只如今只用来执剑杀人的手,轻轻地,温存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飞鸿姐姐就是人太好了。”她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神,将白飞鸿整个地抱进自己怀里,“生怕利用了别人……明明能利用我,能利用那么多人。”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白飞鸿,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将另一侧脸颊也贴近她的鬓发,深深地、深深地偎依过去。 “飞鸿姐姐早该看出来了吧?”她在笑,带着血的热气的吐息扑在白飞鸿的耳朵上,“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像林宝婺那样什么也不说,也不会像云梦泽那样傻乎乎地等着,我想要什么,旁人不给,我就自己去挣。有人妨碍,我就除掉他们。我就是这么挣来了三圣教的圣女,也是这么来了昆仑墟,遇到你。” 白飞鸿蓦地睁大了眼。 温热的血浸透了红的衣衫,透过周身上下无情道反噬留下的大小伤痕,一分一分渗入了她的体内。 那不是回诀。 那是—— “别动。”常晏晏把她抱得更紧了,扼住了她那艰难的些微挣扎,“很快就好了,飞鸿姐姐,很快,很快。” “晏、晏……” 白飞鸿破碎的喉咙挣出她的名字,只这样简单的几个音,就让她尝到了血腥味。 “你总是不舍得对我生气。”她又笑了,“所以这一次也别生我的气好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用自己的命换白飞鸿的命——她在做白飞鸿一生中最无法接受的事。 她看了她这么久,跟了她这么久,自然知道,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有人为了救她而死。 所以她才要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以命换命,以伤易伤。 “我知道飞鸿姐姐对我的喜,只是对师妹的喜。就算不是我,是旁的人在这个位置,你也会一样怜她,一样善待她。” 常晏晏一边着血,一边笑起来。 “可我不想那样。”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了,“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妹,就算你对我永远不会有我对你的情……我也想让你记住我。” 所以,常晏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成为她永远也过不去的坎。 只有让她最痛,她才永远不会释然,永远不会过去。 “无情道的第二重境界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总会忘了我吧?”常晏晏用仅存的力气抓紧了白飞鸿的手,几乎能听到刚修复好的骨骼格格作响的声音,“不要忘了我,飞鸿姐姐。” 她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忘了我。” 而后,常晏晏松开手,用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白飞鸿。 狂暴的风骤然吹起暴雪,密密麻麻的死扑在她的眼前,眨眼都不及的短暂时间里,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碎了那道红的身影。 烈风呼啸而过,顷刻之间,便已划分了生死。 …… 白飞鸿蓦地睁开眼来。 她的手仍旧被一只手攥着,柔软的,温暖的小手。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