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到底没有同意让她去赈灾。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事看似简单实则实施起来非常困难,稍有不慎就要得罪一大片权贵士绅。 舒梵知道他是在保护自己,心里仍有些戚戚。 她拿了些银两给陈钊辉,让他发给那些田山一役中活下来的人。 陈钊辉问她不自己去吗? 他是个神经大条的,问这话时显然也没经过大脑,舒梵苦笑,只说自己没有时间。 心里却清楚,自己是因为心虚。 虽然不是她的本意,那些人最后可能也难逃一个死字,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几百条人命,尽皆被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到了八月份,天气愈发炎热,连着几场夏雨降下也没有带走几分暑气。 太皇太后年事高了,极为畏热,舒梵参考了一下古籍,亲自改良了一下冰鉴,又叫人依样画葫芦打造了几个,一个送到长乐,两个送到永安给太后和刘太妃,剩下的一个送到了紫宸殿。 “这卫舒梵倒是有点儿本事,太后您瞧,这冰鉴不但能盛冰果,这边还能出冷气呢。”刘太妃惊异地指着镂空雕花的青铜门一侧道,将手置于上方,能受到冷气徐徐拂面。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往年的冰鉴都只能用来盛放冰果,如此一来,殿宇内倒也凉快了不少。 太后接过福姑姑剥好的葡萄尝了口,抿了丝笑。 “雕虫小技罢了,不过是仿照前人发明,拾人牙慧。”孟娉婷哼声道。 安华县主却是笑而不语,只捻了一颗葡萄细细品尝着,也不知是在思量着什么。 两人走出永安时,孟娉婷不住摇着手里团扇,不屑道:“不过就是个五品小官之女,成天在后招摇!听说她未嫁生子,平里得成什么样啊?陛下怎么选了这样的人做女官?” “她倒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与她说过两句话,她为人谦和,很知礼呢。”安华县主笑道。 “你可别被她骗了,瞧她那一脸狐媚样儿。陛下后空置,她是唯一近身侍奉的……也不知是否被陛下召幸过?” 安华县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低声斥道:“不可妄议陛下。” 孟娉婷忙不迭拍了下嘴巴,做贼似的四处张望,尔后才拉着她小声道:“我瞎猜的。不过,你还别说,她生得是极好看的。可咱们这位陛下跟神仙似的,心里只有政务,待谁都是那副冷淡模样,也说不好。” 安华县主已经没有心情跟她废话,只淡淡道:“别说了。” 舒梵复完命回到内,天已经暗下来。 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粥就歇下了。谁知夏毅这会儿来传信,说皇帝要召见她。 舒梵累了一天只想躺下,但也绝对不敢直接忤逆皇帝,只好应下,憋着一肚子气去了西暖阁:“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闭目靠在榻上,眉目倦懒而冷淡:“你的脾气是愈发大了,朕无事就不能召见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卫舒梵,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是很平和的,可其中暗藏的杀机却叫人胆寒。越是这样波澜不惊,越叫人真切地明白——眼前这人随意一句话就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叫人万劫不复。 舒梵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升起,分明是大热天,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有那么会儿,手脚好似不是自己的。 半晌,李玄胤倏然睁开眼睛,微微侧身注视着她,那双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愈发深邃夺目。天家威严,叫人不敢直视。 他此刻的怒意虽是内敛的,倒也真切得很。 那种久居上位的威,浑然天成。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却很是端正,垂极佳的袍服勾勒出高大壮的身形,薄绸下肌微微隆起。他缓步下了台阶,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脸上,似是忖度。 却跟打量着什么物件似的,让人不忿的同时,又有些畏惧,那种冷然笃定的眼神只让人觉到难以言喻的霸道和迫。有那么一瞬,只觉得自己格外渺小,心里胆怯。 舒梵虽不服,也不敢直面他的锋芒,垂着头更伏低了些。 李玄胤笑望着她,盯着她好一会儿,嗤了声:“就这点出息。” 舒梵因羞恼而面颊涨红,倔强地不肯吭声。 “你心里不忿,可又不敢真的跟朕翻脸。”他淡然一笑,轻而易举就道出了事情。 舒梵被戳中心事,面上不觉显出一丝尴尬,更是羞恼。 李玄胤朗声笑起来,宽阔的肩膀都被牵动。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下来,片刻就踱到了她面前,抬手就将她捞到怀里,手里的力道是这样不容置疑。 舒梵睫微颤,白皙的面孔有些苍白,抬头时,神复杂地望着他。 他伸手抚过她的面颊,叹了口气,语气却是温和了许多,倒像是求和:“你还要跟朕置气到什么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气也该消了吧?” 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他这样说,她下意识要怼的话便咽在了喉咙里,一时怔忡无言。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恁般游刃有余的男人,这会儿倒是一副无可奈何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半晌,他松开她,没好气:“比我这个皇帝还要倔,什么脾气?” 舒梵不敢应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垂着头当一只鹌鹑。 “别以为装傻朕就拿你没办法。”他剜她一眼。这会儿实是被她气到了,没人能把他成这样。 舒梵觉得他好没道理,但是转念一想,他是皇帝,自然不用跟她讲什么道理。实话往往最戳人心窝子,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难平,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气氛又有朝无可回转的余地发展,李玄胤皱眉,适时敛了神,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想去赈灾?” “躲朕?”他端起茶盏悠然抿了口。 舒梵屏住呼,头也不敢抬,声音稚弱:“天灾连年,我忝居高位享此等奉养,实在受之有愧,想为黎民百姓做点事情。” 他不置可否,只低头徐徐饮着茶,右手略抵着桌面。 人端端站在那边,便是如圭如璋的谦谦君子。 舒梵只瞧一眼便飞快垂下头,实在不敢跟他对视。 “回去吧。”他闭了闭眼,将茶盏搁回御案前。 舒梵有点不甘心,但也知道他不让自己去,她在这儿站到天亮都没用,只得躬身退下。 七八月天气最是炎热,因冰鉴在内行开,吃冰果便成了皇城权贵圈子里的时兴事儿。团宝贪凉,更是一天要吃好多冰果子。 舒梵不让他吃他就开始撒泼,趴在地上不理睬她。 “吃这么多冰果子,你不怕拉肚子吗?你忘了你上次拉肚子拉到虚的事儿了?”舒梵在他身旁蹲下,拿手指戳了戳他圆滚滚的小股。 他不理睬她,噘着嘴别开头。 舒梵换了个方向,站到他正对面,蹲在地上跟他大眼瞪小眼:“不是不让你吃,只是每吃的不能太多,拉肚子可不是小事情。” 他不听,嘴里嗷嗷地喊起来,又是啊啊啊啊地吵嚷着,后来干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耍无赖。 舒梵实在是气急了,干脆不理他,在旁边喝起了红豆汤。 其余人要去搀他她也不让:“由着他,别管他。” 人见状都退下了。 舒梵喝着热乎乎的红豆汤,不时叹息一声,嘴里说着“真好喝”。 余光里看到小家伙时不时朝她张望,她假意不搭理他,盛了一碗温热的搁在一旁,走了出去。其实她没走远,躲在门外静静等着。 果然,刚出殿门没多久就看到团宝从地上爬了起来,爬到桌上把碗扒拉到面前,喝了一口红豆汤。 他眼睛亮亮的,又喝了一口。 “好啊,你竟然偷吃!”她一副捉住了他的模样,俏生生站到了他面前。 团宝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眨巴了两下眼睛,懵懂地看着她。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羞呢,这会儿已经全然忘了刚才撒泼的事情了,咯咯笑着冲进她怀里非要她抱,还死命扒拉着她的大腿喊“阿娘”。 舒梵无奈地把他抱起来,在怀里掂量了一下:“重了。” 团宝一直笑着,趴在她肩膀上耸动着股,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之后舒梵又喂了他一些红豆汤,却也不敢让他吃多了,怕不消化,帮他了小肚子就哄着他去睡觉了。 团宝睡觉时要人在旁边陪着,舒梵将两侧垂帘都放了下来,待室内光线暗沉后才拍着他哄睡。 他一开始还没什么睡意,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她,笑嘻嘻的,被她瞪一眼还咯咯地笑,手舞足蹈在薄被里翻滚。 过一会儿他觉得无聊了,眼皮开始耷拉着睡了过去。 舒梵帮他掖好被子,拄着头靠在一旁休憩。 她原本替他打着扇子,打着打着自己也困得不行,阖上了眼帘。 蝉进来收果盘,见她靠在榻边睡着,要替她盖捡衣服,身后覆下一道高大的影。 她诧异回头,目光对上来人的脸,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果盘。 李玄胤将竖起的食指点在上,让她噤声。 蝉惶恐地点了点头,脑袋糟糟地退了出去。 李玄胤走到塌旁,将一旁的毯子拾起,细心地替她披上了。 她手里的扇子也早就遗落在一旁,他捡起,亲坐一旁慢慢替她打着。 舒梵睡梦里蹙起眉,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细长漂亮的眉紧紧的皱起来。 他伸手要替她抚平,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到,她后来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扔下扇子将她抱到怀里,用帕子替她拭去额头的细汗。 八月底是去南苑避暑行围的子,舒梵早就命人准备起来。一应事宜都需要她统筹调度,连着几累得合不了眼,终于没出什么子。 但由于此次出行人数众多,加之几位藩王进京朝见,随行的队伍比往年壮大了无数倍。 为了调度和管理,舒梵给不同队伍都编了号,多少招致了底下人不,尤其是信王和惠王的队伍,好在皇帝坐镇,倒没闹出什么子。 几个藩王常年坐镇边关在外打仗,体格大多魁伟,京畿营更个个都是好手,一路随着圣驾沿定河疾驰,不过半就抵达了南苑行。 这是前朝就留下的皇家园林,依山傍水,占地极广,远远望去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葱郁林木。到了苑中,亭台楼阁小桥水,廊缦回无不穷极技巧,一花一木皆是风景。 舒梵安顿了皇帝到华清台下榻后,又去下面处理一应事务。 几个藩王不是皇帝的叔伯就是有功之臣,不少都骄横得很,极难伺候,轻视女子的也比比皆是。 但公然找她麻烦的也就只有信王。 “这潇湘馆一听就是女人住的,位置又偏僻,你给本王安排这么个鬼地方,是瞧不起本王吗?”信王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舒梵不卑不亢地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潇湘’一词始于上古时期,《山海经·中次十二经》中便说,“澧沅之风,潇湘之渊,代指湘水,后延伸为湘南一带,更有美好情谊的意思。[1]若说位置偏僻,您就大大地误解了,从后殿出去便是水台,从那边乘坐竹筏一路往下漂可通往各殿,实在是便捷得很。” 信王没读过什么书,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想反驳肚子里又实在没什么墨水,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 舒梵松一口气,打发了这个家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