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戌正二刻,门外侍人通传圣驾回还。 “如何?可好些了?”一未得闲,天子视朝诸事冗杂,宇文序紧着时辰处置要务,省去晚膳的工夫,方于亥时前赶回德明堂 南婉青正与桐儿打双陆。 荷叶小几黑白零落,桐儿坐于下首圆鼓凳,才抓了骰子,蟠龙锦袍行仓促,紧挨着坐去美人榻。男子大掌抚上纤纤玉手,指腹摩挲柔缓,探入手心,桐儿忙低了眼,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南婉青无暇理睬,晨起裹了半张脸同用早膳,这人一向饭量足,两三碗粥饮水般灌下去,还有胃口吃荤素饼饵。今磨磨蹭蹭只用了一碗,明摆着是看她人模鬼样,食不下咽,躲着午膳、晚膳不肯回受罪,何必又来惺惺作态。 “太医写了几付药,道是无大碍。”南婉青说着便开手,瞧一眼桐儿,示意走棋。 桐儿伸了手扔骰子,又听宇文序问道:“果真无碍?” 低眉侍女慢腾腾缩回腕子,不敢轻举妄动。 南婉青懒怠与他作戏:“陛下之意,妾身应当有碍?” “我……”揽上女子后的手掌止住动作,她的话一点不客气,宇文序噎得不知如何是好。 “妾身颜面残损,自知不宜侍奉君上。”南婉青道,“若碍了陛下龙目,请陛下另寻佳人相伴,无须含沙影。” 大约是看了脸上的伤,心里又闷着气…… 张手轻揽肢,宇文序挨着人坐近些,打迭起神开解:“又说这些胡话,月有晴,时有秋,人身居天地,岂有一世无病的。你且放宽心,照太医之言悉心将养,想来过几便好了。” 果然还是惦记红颜美。 南婉青暗暗冷笑,不言语。 “我瞧一瞧……”宇文序另一手勾起下巴,轻轻偏转左侧,女子右脸裹了大半,独留一只黑幽幽的眼睛,雪白棉纱浸染灰褐药草,几处深不知是未化的药膏还是凝结的血。南婉青伤了面容,不便着粉黛,素面白,越发显得气血虚弱,宇文序多看一眼,便又心疼一分。 砺指头谨慎碰触敷药脸颊,他怕是没个轻重,素来平稳的手掌隐隐颤抖。殊不知关心则,怀中人忽地倒一口冷气,宇文序当即拿开手,提心吊胆:“疼了?” 毒花毁容当然疼痛,先前南婉青答言无知觉,乃是存心遮掩的说辞,眼下又敷上草药汁子,更如油泼一般火辣灼痛。 整整一避而不见,摇身一变,竟又是嘘寒问暖的痴心男儿。 她是闲得犯蠢才为这人自毁容貌,出一身的病痛。 南婉青失了耐,啪一声打下宇文序手掌:“陛下不必如此,月有晴,时有秋,天地行其道,人莫改之。趋利避害,嫌丑美,亦是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份上,这戏不必再唱了罢。 宇文序不慎伤人在先,自知理亏,讪讪收回手,又摸去怀中人指间:“还是气话,你心里有气,这些话都是说来煞子,作不得真。你撒气便罢,我都听着,只不应这般想我,我心意如何……” “你若不知,世上更无一人知晓。” 这人可是作戏作过瘾了,装傻充愣听不明白好赖话? “多谢陛下厚,妾身涕零,愧不敢当。”南婉青无心同唱伉俪情深的戏文,站起身来敛衽一礼,“妾身告退。” 宇文序拽住离榻走的人,也站起了身子:“这是怎么了?” 好话说尽,未得解忧不说,怎的还愈发气恼起来。 南婉青不作声,只挣开手。 “你心里有不痛快,都与我说,好话歹话我都听着。”宇文序莫明其妙摔了手,连忙又拉扯上,一手擒住女子细腕,一手扣着肩头,稍些使力便困在怀中,软声哄劝,“我若有不好你也明说,我都改,莫要闷着气,越发伤了身子。” 毒生疼,惹得心绪烦躁,他还死皮赖脸搅扰不休,南婉青口而出:“我见了你便不痛快!” 宇文序一怔。 糟了…… 一时大意竟漏了真话…… “常言道‘难得糊涂’,人生一世不必处处计较,有些话糊里糊涂便过去了,本不应摆上台面细说。”南婉青速速瞎诌一番托词,反客为主,“陛下衣衫所染降真香,浅淡悠柔,此香焚之初清气寡薄,沾染人身却久而不散。德明堂燃沉水香,宣室殿皇家气象,应燃龙涎,此香何处得来,妾身不该多问。只是陛下已得佳人,想来正是温情意之时,何苦屈尊拨冗,作践旧人。” 南婉青转身便走。 宇文序沉了脸,张手又拦下人:“这是什么话?我一整只在前殿与近臣议事,商略朝政。晚膳不曾用,只想尽早回来见你,你……” “妾身无意探听陛下行踪,陛下召见何人,亦无须禀明妾身知晓。”南婉青冷声打断,挣开男人围困周身的怀抱。 “青青,”宇文序慌了神,只怕她存了疑心,追上前去匆忙辩解,“这什么降的什么香,我不知是何物,也不知何时沾染——” “你放开!”南婉青只顾挣扎身子。 “青青……”宇文序不肯放手,任她闹着气又捶又打,“这一当真只在前殿议政,你若不信,随口点一个人问话。” 好半不得挣,南婉青气急败坏,下手愈发没了顾忌:“你放……” 宇文序不依不饶:“我当真不知这香是何来由,我、我……青青,我一心只记挂你……” 啪—— 一记耳光干脆响亮,众人皆一惊。 南婉青亦是一惊。 他高她一头,当下微微偏了脸,面颊掌印鲜红,五只手指长短不一,历历分明。南婉青一通挣扎使尽气力,不妨失了手,结结实实甩去一巴掌。 完了…… 闹过火了…… 南婉青僵着手,勉强镇定。他似乎也吓得不轻,怔怔的不知所措,僵直臂膀扣紧女子身后,坚实一如咬定山崖的枯竹,未曾松懈分毫。 罢了,将错就错。 南婉青一把将人推开,宇文序踉跄倒退数步,失魂落魄,后知后觉抬了眼,眸漆黑恍惚,还是回不过神的模样。 “我……不想见你。”南婉青落荒而逃。 入暮玉炉香,龙凤榻低垂芙蓉帐,漫天夜昏红。 南婉青倒身宽阔枕榻,心如麻。 大庭广众殴辱当今圣上,伸手打了脸,帝王龙威岂可冒犯,纵使真心相待,颜面上也过不去,何况宇文序这厮还是假痴情。 才刚敲了三更天的梆子,算来一个多时辰,那人没有半点动静,定是憋一肚子火气,出了这德明堂,不知去往何处撒气…… 今后的子必不会好过。 南婉青恨不能也给自己两下,真是闲得犯蠢赔上这张脸赌什么真心,得病体狈,又动手酿成大祸。后求随随愈合容貌,又该如何代方可蒙混过关,待挽回容貌,又该如何挽回帝王之心,还有那未成的衣冠冢…… 一步错步步错,好好的顺风顺水,她自作孽挖了千沟万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情情果然害人不浅! 南婉青哭无泪。 泥金红绡帐,烟霭悉窣,高大身影开一角,静静伫立榻前。烛火微茫,男子一身容隐于幽暗夜幕,活似拘魂索魄的黑无常,杀气肃然。 “你、你做什么……”南婉青坐起身子,心惊胆战。 莫不是来踹人下的罢? 南婉青攥紧软羽锦衾,好歹裹一裹,宇文序行伍出身,当心一脚下来摔个半残。 “我仔细洗净身上,也洗了头发,”那人说道,“都取用你的香脂香膏,洗了近一个时辰。里外衣裳也都换了,寝衣熏的是你的香丸……” “嗯?”南婉青惊疑不定,一头雾水。 “今用过早膳,召见参知政事吴宗友、御史中丞王韬、刑部尚书苗成林,商议《齐律》定稿。午膳后召见礼部尚书谌公羽、太常寺卿尚永辉,言谈……言谈瑞儿陵寝一事,其余时候便是批阅奏疏,前殿侍人皆可佐证。” 宇文序缓缓坐上榻,他只恐她又动气,不敢贸然亲近,只坐着榻边小小一块地方:“晨起离了你,我所见所言皆为男子,当真不知如何染了那气味。许是朝臣随身的香囊,我、我……” 他一向拙于言辞,心情意,无从辩白。 “我……你不生气?”南婉青心有余悸。 这下倒是宇文序一头雾水:“生什么气?” 南婉青道:“嗯……就是、嗯……我不是那个,一不当心,这手就……你的脸,嗯……” 宇文序会意,答道:“我知道你害了病,心里委屈。是我不好,今合该陪着你,留你一人在德明堂担惊受怕,是我欠妥当,怎可怪你。” 南婉青宁可相信她一巴掌把人打傻了,也不信这是实话。 “青青……”宇文序大着胆子挪上枕榻,悄悄散了红帐,整个身子都上了榻来,“于前殿用午膳,晚膳未用,是想着俭省时辰,快些回,并非去见了什么人。” “你这脸,当真不生气?” 重帘烛盏暗淡,蒙蒙光亮晕染男子脸庞,红印刺目,南婉青不敢轻信。 “你若打几下可消气,也是好事,只怕闷着气伤了身子。我身强体壮,这几下还是受得住的。”宇文序笑道,“再说来你伤了右脸上边,我伤了右脸下边,你有一劫,我也有一劫,正是夫相。” 是真话?还是假话? 若是真话也太过荒谬…… 假话也很荒谬,他如何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南婉青思忖良久,久久想不通。 “青青……”宇文序试着手摸上沉陷锦被的柔荑,轻轻一触不敢造次,南婉青并未挣扎,他终于定了心,十指,又挪近了身子,“我委实不知那香的来历。” 南婉青含糊答应一嘴。 男人臂弯圈揽身后,他还是轻手抚上肩头,揣度一会儿她的神,这才搂着人依偎怀中。 宇文序道:“午后看纳贡的折子,暹罗上贡一对白孔雀,我已命人送去昭殿。孔雀忠贞恩为世所知,而今又有白首之兆,正合你我琴瑟之好,长相厮守。” 南婉青闷闷应一声。 他不常用香,衣衫发肤龙涎之气,俱为殿内铜炉渐染。约莫年少从军,年长征战,简素习一以贯之,今夜又是浴香又是熏香,还用上女子的香膏香丸,只因她胡搪的一句扯谎。 “青青,我心意如何,你应当知晓。” 知晓? 言辞虚无缥缈,大可作假,那一掌却是实打实落在他脸上。 南婉青说还休:“倘若……倘若我的脸不能好了,你可、可会待我如今?” “会。”宇文序道,“你会好的。” 她心底微弱的一点暖意霎时然无存。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