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德明堂西阁。 佛前身影仍是一袭素净衣裳,南婉青合手长跪,帘下侍女恭谨候命,鸦雀无声。 “第几了?” 昨夜虽一无所获,南婉青心缜密多疑,何况亲历前事,岂会轻信那人安分守己,料定他藏得深。既不可一蹴而得,便使出笨工夫,小点儿离世至今宇文序所见女子,她与随随一一细细查来,必无漏网之鱼。 佛堂灵符漫天,点点金辉如星火萤飞,华光缭,随随伸手取下一只签文,答道:“十……十二。” 天眼可知过去未来种种事,然随随仙体未成,间或行之已是铤而走险,遑论细究宇文序十七言谈游。她俩只好以探问符咒逐句逐人一一查来,费了昨夜一夜今一的神,寻及第十二。 南婉青依时辰排开几道签文,问道:“累了一夜一,可需歇一歇?” 随随摇摇头:“不歇了,早些办妥我也早些身。” “娘娘,皇后娘娘传召,”渔歌躬身通传,柔声细语,“请娘娘前去清宁,商议辞灵之事。”[1] 小点儿辞灵仪节…… 南婉青心中一动,拾掇未得细看的符文,意回身:“烦你辛苦,我去去就来。” “快去快回。”随随眼也不抬。 堂中跪坐女子良久不则声,未答去未答不去,渔歌垂首半晌,忐忑难安。 “扶我起身罢。” 渔歌总算定下心,应了声“是”,上前搀扶。 清宁。 “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万福。”众侍女候阶前,福身见礼。 南婉青下了辇轿,只见朱红墙隔五步守着执刀侍卫,为中军衣履。皇贵妃仪仗驾临,披甲守卫齐齐跪地参拜,南婉青虽不知原由,一并命人“免礼”,便有年长的姑姑笑上来引路。 阁枝叶扶疏,游廊后头一架粉蔷薇,如悬河飞漱一般泼洒娇,花浪纷繁,七月秋景恍若光明媚。近年南婉青甚少踏足中,却也耳闻皇后长于花事,每逢清宁花株应时绽,即命人折花相赠六嫔妃。 “请皇贵妃娘娘用茶。” 内室未启轩,窗纱蒙蒙,当中一张紫檀嵌螺钿圆桌,其下四只绣墩,并非正殿正堂妃嫔问安之处。南婉青甫一就坐,小娥赶忙奉来茶水,生怕怠慢。 “第十二未正前后,”随随乍然现身,手中捏着一道金光符文,“宇文序见了一名女子,言谈半刻钟之久。” 唬得南婉青一把拽住渔歌腕子,渔歌亦是唬一跳,忙问“怎么了”,南婉青松了手,笑而不答。 ——此女何人? 言语心道,随随便可知悉。 随随道:“此女名唤成冬晓,年五十七。” ——凡间女子年过五十不可生育,且这是申国公夫人,宇文序表亲姨母。 “五十不能生育?”随随皱眉深思,“这一条我明白,可表亲姨母又如何?” ——此为伦,人间所不齿。 随随似懂非懂点点头。 ——你也该看看他们谈论何事。 “我看不懂。” 南婉青细读卜算文辞,宇文序与申国公夫妇详谈五皇子辞灵一事,言及天家丧仪,难怪随随看不明白。 “皇贵妃别来无恙,近可好?” 盛装女子一身广袖织金曳地长裙,云鬓凤钗金羽,珠翠缤纷,皇后锦绣华衣款款而来,光彩玓瓅,环佩玎铛,阖窗内室陡然一亮。只是时方初秋,天气温和,她却裹了一件黄狐皮坎肩,柔软风随步子吹拂,如波粼粼。 今频频怪事,南婉青心觉不安,扬手拦下随随,顺势见礼:“见过皇后娘娘,多谢娘娘关怀,妾身安好。” ——先别走,此人有古怪。 随随瞧一眼经行女子,不觉有何古怪,南婉青所求无关轻重,她便一打响指,将宣室殿佛堂符咒移来此地,如旧埋头苦算。 “免礼。”皇后落座对案,侍女捧上茶水瓜果,唯有一盘枣泥酥放去皇后手边,隔着大半张桌子,分明不许南婉青染指的意思。 南婉青暗暗摇头,何苦来,谁稀罕几块点心似的。 皇后又道:“你们都下去罢,本与皇贵妃有要事相商。” 清宁侍女福身应是,鱼贯而出,渔歌与秋灵等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动作。 ——皇后身上有何古怪物件? 随随上下一打量:“她左手袖袋里揣着把匕首。” 匕首? ——她意何为? “意何为?”随随抬了头,此问无须卜算,对答如,“你抢了人丈夫三四五六好多年,你说她意何为?” ——打算杀了我? 随随道:“如若不是要削桌上那葡萄,大约就是要杀你。” “你们也下去罢。”南婉青吩咐道。 果真要动手,无人之时才好施展拳脚。 此刻人在屋檐下,渔歌无奈告退,领着侍女退居殿外。雅颂守在门边,见得众人尽数离去,方掩上门扉。 “坐罢。”皇后柔声道。 南婉青退身半步,笑道:“谢皇后娘娘,妾身侍立听候教导。” 皇后也不勉强,自顾自说道:“我十七岁许嫁向之,算来已有十六年。我自小有一病症,不得吃枣子,碰也不成,身上一碰便起红疹。当年花烛之夜,新撒帐,其中便有红枣,讨一个‘早生贵子’的好意头,我以为一时忍得,怎料还是起了疹子。新婚子这般怪病,我想他必定厌弃我了,他却命人扫去帐中果子,又吩咐仆婢记着忌口,后不许再犯。他还顾念我身子不适,只让我好生歇着,便去了别处。那我睡卧红帐,久久不眠,我想此生幸遇良人,他是心疼我的。”[2] 皇后拈起一块枣泥酥,小口轻咬,眉眼笑意清浅。 南婉青以为两眼昏花。 ——她才说不能吃枣子,为何吃起了枣泥馅的点心? 随随答道:“她不想活了。” ——她既有求死之心,又何必杀我? 随随忙着手头符文,一心二用:“她不想活了,你……也别想活命。” “后来我得了喜,长房嫡子,阖家欣悦,他却是淡淡的。他总是淡淡的,话也不说几句,我不知他心中所想,又不敢问。我怀着恭儿过了三四月,君姑……便是太后娘娘,她与我言说纳妾一事,道是如今身怀有孕,不便侍奉夫君,合该有女子代为辛劳。她说世家大族皆是如此,她曾生育三男,只得向之一人长成,怕是外人议论侯府子息不蕃,便做主为侯爷纳了几位妾室。她说侯门夫人,须有这般容人之量。”[3] “我岂敢多言,君姑挑了两名良家女子,一同进宅院。” 南婉青啧啧称奇,为母心若此,倒不如自己嫁给儿子罢了,何苦祸害旁人。 随随猛一抬头:“他与表亲姨母是伦,与母亲便算不得伦?” ——是伦。 随随道:“伦为世人不齿,不成。” 顺口一句嘲,她竟是用心答话,南婉青哭笑不得。 “那一年入秋围猎,他头一箭便得了一对黄狐狸,君舅吩咐进献大王,他却一口回绝,道是已有定夺,给我做一身衣裳。君舅很是不悦,我也劝了不必违逆父命,他始终未松口。”皇后轻抚肩头柔滑皮,指尖拨茸茸软絮,不释手,言辞愈发温柔,“我想,他待我与旁人不同,我是他的子,我有了我们的孩儿,他虽不言说,心里大约也是高兴的。年少之时我也曾意想夫婿的模样,好是个温润知冷热的君子,两心相悦,琴瑟和鸣。我与他一年夫,知他生冷淡,双亲俱如此,何况妾,他却惦记后三九天寒,记着给我做御寒衣裳。” “阿娘曾嘱咐,男子惯会花言巧语,切不可尽信,且看所行之事,言语十分不若躬行一分。他尽心待我好,我也尽心待他,一生一世,白首不渝。” 南婉青不由叹息,只一件衣裳便倾心相许,女子还是要多见世面。 絮絮叨叨才说了第一年,估计这人还得说上好一会子,南婉青闲来无事,魂魄离了身,与随随一同忙活卜算符咒。 随随抓来一只签文,标明“第十三”。 皇后吃尽手中枣泥酥,又拿起一块:“他待我确与旁人不同,曾有姨娘入书房求见,他将人赶了出来,不留一丝情面。此前我也曾擅入书房,他只说后不许再来。他不许我去,我便再也不去了。” —————————— 注: [1]辞灵:出殡之前,亲族宾友向灵柩行告别礼的仪式。 [2]撒帐:旧时婚俗,新婚夫妇拜毕,并坐沿,妇女散掷金钱彩果,谓之撒帐。 [3]君姑:旧时子对于丈夫母亲的称呼。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