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二层,琉璃明窗变幻斑斓秋,太池楼台远近,碧瓦与花黄胭脂参差相间,簇簇点染乌桕、银杏、红枫等异枝叶,五彩缤纷,不似姹紫嫣红的温柔妩媚,自有悲风萧瑟之气。近来南婉青常上阁楼,却不为看赏湖景秋光,手中一卷《徽州志》,数前奉圣旨快马加鞭送至京师。 金线符箓虚悬屋宇,笔画凝光,半未有动静。南婉青气定神闲,歪坐美人榻览观方志,一册读罢,符文空闪金光,无声无息。十余屡召不见,随随未曾下手,亦未答允。 “我知道你听着,”南婉青合起徽州方志,放去身前茶案,“你也知我并未动心,否则早已动手。” 娥退守阁楼之下,金阙书殿唯一人一符,空阔岑寂。南婉青一语落定,左右无人应答,坐起身自斟了一盏秋桂饮子,糖水淙淙倾落玛瑙杯,冷光摇曳。 “我是有私心,这吃斋念佛、束手束脚的子捱不下去。当年与你盟会本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的舒心子,如今我不痛快你又无能为力,我只得自寻出路。”南婉青饮下几口桂香水,缓一缓又道,“况且你修道遇阻,不知症结所在,许是我俩多年取之尽竭而不予分毫。先人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妇人怀胎大损,万一即是破局之策。”[1] “我并无抚育婴孩的打算,从前未有,如今未有,后也不会有。不过以退为进应付宇文序,那孩子断不可出世。胎死腹中,我再大病一场,听闻‘孩子’‘生养’的话便装疯哭闹。他对我尚有几分情意,应当不会更作迫。” 双耳荷叶杯回置金丝楠雕小木案,南婉青饮尽杯盏,取了新一册《徽州志》,懒懒歪去美人榻。空中金符兀自光耀,随随并未现身,南婉青翻了一页又合上,垂眸思量。檀烟袅袅氤氲天蓝釉熏炉,恍如浅淡月白,秋桂芳馨素来霸道,二香同室,纠难解难分。 “到底我还是为了自己。”沉良久,南婉青再度开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终有一得道飞升,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人道‘君恩如水向东,得宠忧移失宠愁’,你也知男人情不可靠,如今尚有你与我周旋,若是你位列仙班,扬长而去,独留我于方寸之地仰人鼻息至死么?”[2] “我并非乞求你保我一生无虞,当初盟约之誓,只是你赐我美貌,我替你办事。后来你又教授离魂之法,为我点化慧眼,我自知此生无以为报,因而别无奢求。怀胎一事,一者了结我时下困局,二者兴许助你修道,叁者……” “叁者宇文序许诺封地,若是这孩子于你修行无益,我们相机除去。而后请奏于封地修建衣冠冢,待你飞升成仙,我亦有了去处。絮絮叨叨这些话,总而言之,我的确只为了自己。” 她这一生无情无义,无人不算计。 “你以血凡胎助我修习术,已是违逆天道,必遭劫难。”逸身影轻若鸿羽,衣袂飘摇,显形荧荧明光之后,随随手一挥勾去召唤符文,“我曾探得你应劫子嗣,多年旧相识,岂能眼睁睁看你涉险。” “如此说来,今时竟是死局了?” 随随道:“这几我反复占问,你的劫数确是子嗣,却非孕事伤及命,而是……而是子女寿不过叁岁。” “叁岁?”南婉青察觉时之限,当有内情。 随随点点头:“所谓投胎非是母体怀胎之时便有魂灵入身,婴孩降世叁年方具神识。你助我逆天而行,有我护法无甚大碍,但天道有取舍,你的子女不得魂识,无魂无魄之人至多叁年寿。” 南婉青却是一笑:“那更好了,省得我俩动手。” 双九重节,礼制大享于明堂,天子持圭祭昊天上帝,并祖宗神位与五方上帝,以告五谷丰、六畜兴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凡祭祀之节有六:一曰卜,二曰斋戒,叁曰陈设,四曰省牲器,五曰奠玉帛、晨祼,六曰进、馈食。[3] 大祀前后劳碌叁五,圣驾晨起出太极赴明堂祭天,直至薄暮回銮,次还需宴飨群臣。宇文序草草用过晚膳,才批了几封紧要的折子已逾亥时,赶来昭殿又是叁更天。 莲花铜漏玉点滴,人子时换净水,窸窸窣窣落下叁刻钟,宇文序一番梳洗,不忘供奉《天王送子图》的香火。鲛绡锦帐层层垂地,影影绰绰是连枝树灯几盏幽光,宇文序放轻脚步行至榻前,正抬手挽起红绡帐,大红帐子哗啦掀开,南婉青“哇”地一声,存心作人。 宇文序哭笑不得,不知她是生了什么兴致。 倒是渔歌连滚带爬跑了进来,隔着一道帐慢连连叩首:“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南婉青瞧了瞧伏地请罪的侍女,又瞧了瞧安然自若的男子,小手一捶软榻,恨恨道:“无事,退下罢。” “退下罢。”宇文序愈是忍笑,那人拽着鸳鸯绒衾蒙上脸,闷头一躺,不理会人的意思。宇文序少不得打迭神哄人消气,褪去鞋履上了榻,一手便将半裹的蚕茧圈揽怀中:“下回,下回必定唬一跳……” 话音未尽,宇文序眼前一黑,南婉青兜头盖脸捂上被褥,按着他扑倒榻。宇文序心知她要强的子,定不会善罢甘休,锦被围堵面门的瞬息几反手回击,他生生下杀意,由她胡摆布。 “还是我赢。”洋洋得意。 宇文序道:“是,娘娘饶命。” “本今高兴,就饶了你。”南婉青拿开香软绒衾,低头浅啄一口。六载千余,她已摸清此人脾,宇文序大约不喜规行矩步的女子,恰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时而冒犯斗气即为调情,南婉青信手拈来。 “谢娘娘恩典。”宇文序抬首一吻瓣,搂着人睡下,“何事这般高兴?” 竟有大半夜闹腾的兴致。 “今午间小憩,我又见了那戴金圈的老妪,”南婉青道,“你猜她说了什么话?” 宇文序心神一凛:“什么话?” “她说我原不该有后,数月祈求供奉,上苍知悉你我诚心,格外开了恩。”南婉青胡说八道,言之凿凿,“我只当是诓骗香火的话,让她瞧一眼孩儿模样。她说天机不可,赠我一枝兰草便推着醒了。” “兰梦之征乃吉兆,你一向有福气。”宇文序心下稍定,生怕南婉青又得了稀奇古怪的梦。他子刚直憎厌曲意逢,却不忍她伤心,先前胡诌已然绞尽脑汁。[4] 南婉青道:“我想着明请太医来瞧瞧。”月前太医署改一月一请脉,上回看诊为八月既望,迄今二十叁。 宇文序答了声好,不过顺她心意,未作他想。 “明公宴宗亲大臣,想必礼数繁多,我自看诊便是。得了话再遣人回禀御前,你安心国事。”南婉青侧了身子,眉眼贴着宇文序颈窝,闷声闷气。 宇文序吻了吻发顶,说道:“岂有如此奔忙,寻不出一分空闲。” “向之……”怀中人蹭着肩颈厮磨,约莫合了意。 宇文序再一吻乌润鬓发:“定是陪着你,不必多心。” 翌午后,太医署奉旨入请脉。宇文序一早前去宣室殿议事,未正二刻即需起驾明堂尽秋祀之礼,趁着午膳的空当御临昭殿,因时辰急迫,已换了天子衮服与十二冕旒。 偏殿寂若无人,花甲老翁隔帘切脉,又是头生汗。一刻钟倏忽而逝,圣驾默然上首,众人皆大气不敢出。郑太医躬身退去堂下,跪地叩首道:“启禀陛下,娘娘脉息稳健,似有盘珠之形,许是信期将至,又、又许是……” “又许是喜脉。” 众人齐齐一惊,饶是彭正兴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住心惊跳,他悄悄瞥了眼睛打量天颜喜怒,宇文序正襟危坐,玄衣衮服肃穆端严,玉珠十二旒遮蔽眉宇神,不怒自威。 “你说……喜脉?”宇文序一怔,沉声缓缓。 “禀、禀陛下,微臣不、不敢断言,”郑太医又一叩首,“滑脉主孕事,亦主月事,更兼痰饮、食滞等症,臣不敢妄下断言,还需后……” “废物。”郑太医登时住了口,头首伏地,再不敢多话,宇文序少有动气,厉声斥责,“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虚长若许年岁,竟是喜脉也不知,颠叁倒四掉书袋,只学了搪圣听的伎俩?” “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陛下明鉴……” 宇文序听着烦心,张口便赐罪革职,左手衣袖一紧一松拉扯数回。转眼看去,南婉青坐起了身子,藕荷纱幔只放下一侧,她不得越出香帐之围,扯扯衣袖,温软玉手摸去男人掌心,柔声劝:“陛下息怒,太医署连月心侍奉,不论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事及皇嗣,自该小心为上,御医言辞谨慎,陛下应当嘉奖才是。” 宇文序沉着脸,不为所动。 “陛下……”勾着手掌晃了晃。 宇文序只好开口:“起来罢。” “谢陛下隆恩,谢娘娘隆恩。”郑太医可算抬起头,颤悠悠跪地躬身,不敢站直。 南婉青问道:“依太医之见,本并非喜脉?” 郑太医拱手道:“回娘娘话,娘娘脉象圆滑而凤体康健,常理当为喜脉,只是……只是娘娘月事久不至,而女子信期前亦有滑象,是以难下断言。容微臣旬后再观,应有定论。” “有劳。” “娘娘折煞微臣,”郑太医慌忙一叩,“请陛下、娘娘宽心,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宇文序道:“此事不得张扬。” 郑太医俯首答是,众人亦随之领命。 “你可还记着我昨的梦?”待医官告退,宇文序亲手扶着人倚去软枕,分明帝王礼衣冕旒厚重繁复,南婉青一身家常衣裙,行动更为自如。 “记得。”宇文序侧坐凤榻,悉心掖紧被角,掌中一双小手不甚暖热,指尖发凉,蹙眉道,“衣裳单薄了些。” 南婉青不以为意,引着粝大掌覆上小腹,纤纤素手迭放男子手背,只有一半大小:“想来大约是了。” “但愿如此。”宇文序轻抚几下,心烦意,太医之言模棱两可,若是一场空喜惹她伤心,不知该哭成什么样。 —————————— 注: [1]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出自《道德经》,原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2]君恩如水向东,得宠忧移失宠愁:出自唐李商隐《辞》。 [3]祭祀相关资料参考《新唐书·礼乐志》。 [4]兰梦之征:比喻妇女怀孕。《左传》记载郑文公妾燕姞梦天使赐兰,生子,取名为兰。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