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昭殿。 寒料峭,廊下烛光晦明,琉璃灯随风转旋,吱呀声时断时续,尤为刺耳。 渔歌揣着手,打量好几眼:“人躲懒,年前清扫不肯取下灯细细地擦,拿了布条的杆子蹭,把钩子摇松了。” 桐儿道:“渔歌姐姐你瞧见了?” 渔歌颔首:“从前我也是这样干的。” 桐儿掌不住笑开,月门走来一道鸦青身影,织金蟠龙纹浮光点点,衣袂生风。 “参见陛下。”二人趋步庭外,齐声见礼。 宇文序径直往内殿而去。 彭正兴落了一段路,匆匆赶来,渔歌起身拦下:“陛下……不大高兴?” 彭正兴不匀气,点点头,又摆摆手。 内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南婉青斜倚鸳枕,薄纱广袖堆迭肘弯,小臂纤细白皙,手中书卷翻了大半。 珠帘哗哗响动,来人步子急,顾不得轻拿轻放,恍似疾风骤雨敲打门窗,短促绵密。 大掌滑下侧,男子臂弯圈起女子肢,整个身子贴了上去。 “今好好吃饭不曾。”青丝垂落,幽香浅淡,宇文序埋首肩头,鼻尖抵上白的颈,一点凉意,初时节东风未暖。 南婉青早知是他,侧身依入怀中,答道:“晨起吃了粥,午间吃了饭,晚膳用的是饺子。” 宇文序缓缓“嗯”一声,不言语,只愈发揽紧了手,气息拂上颈侧,透过厚密的乌发,丝丝缕缕。 指尖拈起书页一角,纸张摇晃,沙沙轻响,南婉青记起一事,开口道:“昨看午膳单子,尚食局来了个会烧淮扬菜的厨子,刀工极好,拿手菜是文思豆腐。” 文思豆腐,淮扬名菜,豆腐切成头发丝一般细,放入清汤,碗底便如开了一簇雪白的绒花。 宇文序道:“合了胃口?” 南婉青哼一声:“好看是好看,汤水寡淡,豆腥味又重得很,我想了许久,怎料是个中看不中吃的。” 宇文序道:“欺君罔上,该罚。” “不过叁套鸭很好,内里鸽子鲜,入口即化,我吃了半只,”南婉青道,“下回你来尝尝。” 话锋陡转,宇文序猜错心意,不免窘迫,无奈应一句“好”。 书册翻过叁四页,红帐寂寂。 “看的什么书?”宇文序心中烦闷,没话找话。 南婉青道:“《西厢》。” 宇文序道:“旧年的戏文,如何又找出来。” “闱将至,坊间新写的话本尽是才子佳人,落魄书生蟾折桂,高门贵女非君不嫁,得来天子赐婚,皆大喜。人生四乐事成了一半,换汤不换药,我瞧着腻烦。”南婉青道,“与其看东施效颦,不如瞧瞧西施的模样。” 才子佳人戏文之祖,《西厢记》。 宇文序幼时开蒙,师从宿儒,研读四书五经。儒士所见,莫说戏文话本,辞赋亦是小道,唐诗宋词皆为书,不能上桌。而后行了冠礼,随宇文渊际应酬,听了一些戏,席间行酒令,习得填词作诗之法,话本却是从未翻阅。[1] 宇文序道:“西施何种模样?” 话音沉沉,淌过脊背肩颈,自身后传来。 “你先答我一问,”南婉青道,“古往今来,哪一处出了最多的状元。” “江城十四州?”[2] “错了。” 南婉青所问,谜底一向刁钻古怪,不能以常理推度,宇文复思量多时:“各朝的《登科录》?”[3] “近了,却是不对。”南婉青笑道,“在街头巷尾摞成堆的话本中,十本摊开来,九本中了状元。” “余下一位是文武双状元。” 宇文序不由失笑。 “,不许再笑了。”耳畔气息动,酥难耐,南婉青揽过身后长发,作势将人推开。 宇文序扣住手,臂膀牢牢搂着,不愿松开:“好,不笑了。” 南婉青合拢书页:“你可知《西厢》有几本?” “几本?”宇文序委实不知。 南婉青道:“两本,细究起来有叁本。” “人说《西厢》,大多是王实甫所作《西厢记》,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元一代杂剧。世上还有另一本《西厢记》,名曰《西厢记诸调》,出自董解元之手,其人生平不可考,不知宋人金人。” “王实甫所作《西厢记》便称《王西厢》,董解元所作《西厢记》便称《董西厢》。虽说如今《王西厢》声名盛于《董西厢》,倘若翻过这二册书,便知《王西厢》自《董西厢》,人物情节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宇文序道:“即是如此,为何《王西厢》经久不衰,《董西厢》却没落了?”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自古皆然的道理。”南婉青道,“后人师承前人,得了谋篇布局的便利,辞藻稍加润,独树一帜岂非易事?”[4]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宇文序一时愣怔。 南婉青不觉有异,接着道:“认真算来,此二册《西厢》皆本于元稹所作传奇,《莺莺传》。” “元稹,元微之,你大约是不识得的,”南婉青兀自下了断言,“唐人你只识一个孔颖达。” 孔颖达,唐代经学大家,孔子第叁十一世孙,奉唐太宗令编纂《五经正义》。 宇文序道:“‘贫夫百事哀’,先前有所耳闻。” 贫夫百事哀,元稹《遣悲怀》,悼念亡之作。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说得好听。”南婉青轻轻一笑,“《莺莺传》借名张生,实为元大才子自述年少风事,赶考途中一段水姻缘,始终弃,还泼人女孩儿家脏水,说是惑心智的妖物。” 宇文序道:“他可考上了?” 南婉青道:“考是考上了,却非状元。元微之到底是文人,写了《莺莺传》也不敢放开笔,补张生一个状元的名号。” 宇文序道:“张生未中状元?” 南婉青连连摇首:“名落孙山,《莺莺传》的张生第一年科考,殿试也进不得。” 宇文序问道:“《莺莺传》下笔斟酌,怎的如今十本出了十一个状元?” 《西厢记》也好,《莺莺传》也罢,宇文序向来不曾留心的闲书,今后未必过目一观,屡屡应声发问,只想听南婉青与他说些话。 言及此处,南婉青来了兴致:“你算问对人了,我花了整一的工夫,将这叁本仔仔细细又看了一回。” 宇文序抬了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怎么说。” 南婉青道:“元微之写《莺莺传》,自叙韵事,博一个风之名。董、王二人作《西厢》,人物未改,框架已定,多有相似自不必说,唯其不同之处可见笔下何意。” “《董西厢》张生上京赶考,得了探花;《王西厢》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生一举夺魁,赶考必中状元由此而来。元微之不敢做的梦,几百年后有人替他做了。” “说来好笑,《王西厢》张生科举非出己愿,乃是崔母不女儿嫁予白身,张生为抱美人归迫不得已入京应试,迫不得已中了状元。” “《莺莺传》原文,崔莺莺与张生乃是远房表亲。《董西厢》弃之不用,开篇便为张生了个礼部尚书的父亲,莺莺摇身一变,做了相国之女,而后《王西厢》亦是如此。原本无甚干系的杜确,成了张生好友,领兵十万,只为孙飞虎围寺接一封信,成全张生英雄救美的壮举。” “家世清贵,文弱书生,手无缚之力,一纸书信横扫千军。删删改改,到头来只为张生增光长脸面。” “董解元和王实甫也不想想,孙飞虎一个匪头子,杀人如麻,强抢崔莺莺为寨夫人,怎会答应宽限叁,白送张生传书的时机?从善如,礼数周全,倒比世上大多人强些,落草为寇当真可惜了。” 宇文序低低一笑:“你来写,必定比他们都好。” “你骂我。”南婉青扭过脸,狠狠瞪一眼,柳眉倒竖。 气鼓鼓的脸,四目相对,咫尺之间,宇文序俯身吻去,怀中人侧首一避,落了个空。 “冤枉,我都是真心实意的话。”薄覆上耳廓,絮絮低语,“青青……” “青青……” 玉腿勾上男子侧,南婉青一翻身将宇文序按倒榻,双腿跨坐腹间,居高临下。宇文序不明何事,大手抚上后,小心翼翼,只怕她坐不稳。 “今包饺子,郁娘让我放一个梅花锞子做彩头,你猜猜是谁吃着了?” 得意洋洋,眉目尽是喜,宇文序道:“自然是你。” 南婉青摇摇头。 “桐儿?” 仍是摇头。 “渔歌?” 宇文序将昭殿人数了一回,南婉青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总是不中。 宇文序道:“阿雪。” 脑袋转了半圈,南婉青疑道:“名字听着耳生,我里何时有这人?” 宇文序道:“娘娘恕罪,我着实不知,胡诌了一个。” “谅你也猜不出。”怀中摸出一枚小荷包,南婉青解了带子,牵起宇文序一只手,抖抖几下,一粒小金锞子落入掌心,“我没放去。” “为了抢彩头,渔歌吃了四碗,桐儿吃了两碗半,听说积食睡不下,大半夜还在外头晃悠,”南婉青问道,“你来时可瞧见了?” 宇文序答一声“瞧见了”,南婉青笑得东倒西歪。宇文序扶着身前笑软的人,一手拈起金锞子,拇指大小,五瓣梅花样式,玲珑巧。 宇文序道:“原是你替我留的。” 南婉青当即止了笑,伸手夺回:“陛下坐拥天下,小小福气还是舍给我罢。” 张牙舞爪,活一只护食的小猫儿。 宇文序哭笑不得,南婉青背过身,不知将梅花锞子藏去何处。 肩头纱衣轻透,雪肤莹白,淡淡一抹红痕。 宇文序欺身近前,又将人拥入怀中:“九成,仲祭了太社便去罢……”[5] 丝带绕,小荷包去枕下,南婉青不以为意,随口一应。 乾元六年元月二十,宜祭祀,宜破屋,当邸报第一条,汪氏夺爵削封,夷叁族。[6] —————————— [1]辞赋小道:出自叁国魏曹植《与杨德祖书》:“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曹植认为诗词歌赋不过是小的技艺,不足以垂范后世,最重要的是为国尽力。 [2]江城十四州:宋代两浙路计辖二府十二州,泛称十四州。 [3]登科录:科举制度中殿试文件的汇编,亦称“殿试录”。始于唐之“登科记”,宋以后名“登科录”,载有进士姓名与诸科人数。 [4]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出自唐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 [5]太社:古代天子为群姓祈福、报功而设立的祭祀土神、谷神的场所。参考资料《新唐书·礼乐志》。 [6]邸报:中国古代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政治情报的抄本。追-更:yuwangshe.me (woo13)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