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婉青摸出起手这副牌,费好大劲才没笑出声。 掐丝錾花的叶子牌不过巴掌大小,金丝细如毫发,卷曲回环,勾勒二十四番花信风。 “吃——”南婉青喜笑颜开,快手按上沉璧才打出的金叶子。 “杠——”坐在下家的渔歌翻开叁张牌,花皆是一样,笑道,“奴婢多谢娘娘恩典。” 渔歌与沉璧皆是昭殿的大女,侍奉南婉青多年。 “你这小白眼,敢杠你主子的牌?”南婉青烟眉微蹙,拈起金叶子护在手心,“这些年都白养你了。” “人说‘赌钱场上无父子’,何况是主子?娘娘行行好,成全奴婢罢!”渔歌牵起南婉青衣袖,眨巴着一双眼睛,说得可怜兮兮。 南婉青不动声扯开。 沉璧与牌桌上另一个女相视一眼,都抿着嘴笑。 渔歌紧了紧带,起袖子:“既然如此,奴婢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 南婉青早一步攥着金叶子跳开,边跑边唤道:“来人啊!渔歌发了失心疯,快来人给我擒住她!” “奴婢今就是被拖出去斩了,活剐叁千刀,也要先胡了这局!”渔歌拔腿追上,二人在殿中转圈绕柱,你追我赶,看得沉璧与一众人笑弯了。 石板巷车马辚辚,内府局总管崔名伍亲自押解送往昭殿的小暑赏赐。 “见过崔总管。”檐下一个美妇人行礼,她约莫四十五六的年纪,仪态温和,观之可亲。 “郁姑姑折煞小的了!”崔名伍未及擦汗,深深作了个揖。 这美妇人正是昭殿掌事姑姑,郁娘。 郁娘微微颔首,招出身后两个小女,送去茶水巾。 “大热天的,辛苦崔总管跑一趟。”郁娘接过内府局小太监递来的赏赐单子,又是一句奉承。 崔名伍连忙抬起喝茶的头,托着茶盏朝右上方拱手道:“为宸妃娘娘办事,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会辛苦?” 郁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吩咐昭殿侍女清点唱名。 “云锦八匹——” 核对清单的小女寻到“云锦”一栏,往“五匹”上画了个红圈。 “明珠一斛——” 金乌西坠,天气仍是闷人,园内绿柳也仿佛热了力气,无打采,唯有枝上夏蝉神采奕奕,一声长过一声地嘶鸣。 “南海荔枝五箧——” 九曲回廊下,郁娘与崔名伍对坐饮茶。 “这……”手握朱笔的小女挠了挠头,言又止,终是下定决心回身禀道,“姑姑,数目不对。” 郁娘站直了身:“出了什么事?” “荔枝的数目,单子上写着六箧。”小女生怕郁娘不信,一路小跑过去,双手捧上记册,笔杆指向荔枝一行。 清点的太监又仔仔细细数了叁四趟:“启禀姑姑,内府局送来的荔枝,确是五箧。” “哎呦喂,您瞧我这记!”崔名伍一巴掌拍上脑袋,后知后觉站起身,堆起一张笑脸,“皇后娘娘里的雅颂姑姑拿了一箧,说是今个儿陛下去清宁用晚膳,正好尝尝这新到的荔枝。” 昭殿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郁娘岂不知崔名伍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早先只字不提,为的是浑水摸鱼糊过去,赌一个两边不得罪,哪怕之后查出纰漏,还能推到昭殿清点的人身上。 “崔总管不愧是中老人,事事做得八面玲珑。”郁娘眼见崔名伍笑僵了一张脸,才缓缓开口。 崔名伍立马换上迫不得已的神情:“皇后娘娘的旨意,咱们做奴才的怎敢多嘴……” “只是不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总有用完那一。”郁娘语调和蔼,难分喜怒。 崔名伍冒出头脑的汗,再不敢落座。 昭殿东阁以梅花形摆了五大缸寒冰,郁娘推门而入,被冷风吹得一灵。 水晶帘内笑语朗朗,渔歌与南婉青扭做一团,似是在争夺什么小玩意儿。 郁娘心里更是发虚。 “启禀娘娘,内府局送来小暑的赏赐,奴婢已核对完毕。” “没什么新奇花样就不必说了,我忙得……”南婉青话音未落,就换了另一种语调,“撒手——你撒手!大逆不道!” 郁娘只得硬着头皮回禀:“今年南海上贡的荔枝少了一箧……” 咚咚、咚咚…… 郁娘一颗心快如擂鼓。 一时间鸦雀无声。 玉手破开水晶帘,显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你再说一遍。”南婉青步出帘外,身后晶莹晃,噼里啪啦宛若骤雨敲窗。 郁娘跪地请罪:“崔总管说是清宁的雅颂取了一箧,还说……陛下今夜去清宁用晚膳,正好尝鲜。” 惯例每月初一十五,皇帝需去往皇后中。 南婉青怒极反笑,冷冷一哼:“陛下今夜去清宁?” 宣室殿正到掌灯时辰,绘饰星辰花鸟的额枋之后,一盏盏琉璃灯接连点缀,如同星河倾落。 “启禀陛下,昭殿的沉璧姑娘来了。”彭正兴为宇文序换一壶新茶,轻声说道,“说是宸妃娘娘有物件儿寻不着。” 彭正兴擅自出言扰,宇文序竟未动怒,自然而然接口一问:“什么物件儿?” 帝王朱批龙蛇飞动,正是公务繁忙的当口。 彭正兴早已心知肚明,阖之中,事关宸妃娘娘务必速速禀报,不可耽搁。 “上回宣城进贡的一套玉笔,不知哪去了。” 啪嗒。 概述南方水患的奏疏页面,多了一点鲜红的墨滴。 骨节合宜的右手微微颤抖,宇文序指间,分明是一只小楷玉笔。 数月前,昭殿。 “这笔拔了就能当烛台使了,偌大一个是要给谁用?”南婉青手捧一支快赶上凳子腿的玉管毫笔,细细打量。 笔身玉质温润,雕龙刻凤,倒是难得一见的品。 “此为斗笔,工匠写匾额用的。”宇文序抬起批阅奏折的眼眸,解惑道。 “那不如……”南婉青狡黠一笑,必是动了什么歪脑筋,“赏给白继禺罢?恰好他编写《世族志》,手执斗笔从头至尾抄一遍,当是为大齐积福了。” “明给你寝写个匾,想要什么字?”宇文序素来不屑以细碎功夫折磨人,顾左右而言他。 南婉青一撇嘴,知他不愿使这些损招数,不由一脸怏怏,放笔归位。 毫划过虎口,引起一阵莫名的酥。 南婉青又生出新的主意。 “陛下既然要做君子——”南婉青抻长尾调,娇柔缱绻,纤指夹起宇文序手中奏折,随意往书案一抛,半个身子依入宇文序怀中,“心坦,坐怀不,方为君子。” 宇文序垂眸看她,二人鼻尖相抵,气息暧昧。 他一双眼睛宛如墨玉嵌于白玉之中,清冷疏离,可一旦沾染,又似烟雨蒙,拨人心。 南婉青最看宇文序陷入情深渊,挣扎无助自甘堕落的模样。 美人素手解开间帛带,覆上宇文序双眼。 帛带熏透女儿香,足以令人心神漾。 南婉青扯散宇文序衣襟,袒一片肌。 胡摸出一支玉笔,含入口中,紫毫笔尖濡玉,犹带体温,南婉青笔走龙蛇,在宇文序前写了“巫山”二字。[1] 小猫儿般凑近宇文序耳廓,南婉青呵气如兰:“陛下猜猜,这是什么字号的笔?” —————————— 注: [1]巫山:即“巫山云雨”,原指楚国神话传说中巫山神女兴云降雨的事。后人误解其义,因而用以称男女合。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