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元一惊,好似被她直言不讳的问题震在原地。踌躇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自然不是上策。可我也……不得不为之。” 他四处望了望,朝程荀走进两步,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早在少亭出事之初,东便给我送过信。” 程荀心一动,霎时恍然,只觉得自己某些从未宣之于口的疑惑与猜想,忽然解开了。 “信上只说,让我此时切莫回京。” “你们兄弟几个情深义重,他许是顾虑你的安危。”程荀垂眸望着袍脚边缘隐约出的靴子,状似随口道。 王伯元被她话一噎,方才横亘在心头的愁绪也散去大半。 “尽说些要被杀头的话,我们哪敢攀这个兄弟!”他没好气道,“这般紧要的关头,怎会拿这个开玩笑?想来是……” 他话音微顿,“……想来是,东自有谋划。” 程荀转身不再看他,双手抱臂,身子微微靠在一旁廊柱上。 望着庭院中绵绵不绝的雪,程荀凉凉道:“就连岁酒,那位都屈尊降贵亲自造了几年了,多为你的安危考虑一二,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伯元眉心一跳,明白过来她话里话外的用意,可嘴开合,半晌也只吐出一句叹息。 “君君臣臣,这是我本就该受的。” 程荀仍望着庭院,没有答复。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风呼啸吹过,雪雾在空中打着旋,晶莹洁白,浑然诗中说的碎琼玉。 可就是眼前这美极的景致,对世上许多人而言,是灾、是惧、是梦魇、是催命符。 程荀挨过冻,所以她明白其中滋味。 今冬,边关烟四起,千万兵马前赴后继。一仗打了近半岁,粮草何来?军费何来?不仍是张三家的米、李四家的粮,一箪箪堆起来的么? 而今朝中局势又动,从前敲山震虎、稳坐钓鱼台之人退避三舍,眼见高台坠、又眼见新高升,人人自危、人人争一杯新羹,吏治如何清明? 内忧外患,又有多少人要被留在这个冬天? 君君臣臣,有些东西,王伯元该受、也愿意受,可百姓呢? 百姓也该受么? 那些被慌忙赶上沙场,死后被冠以高尚之名,却连尸身都无人收敛的将士们,也该受吗? 甚至不必提被瓦剌攻下,至今仍未收回的诸多城池,就看看眼下周围。 若她程荀、若商号未曾用尽力气走出那微小的一步,此时紘城上各家各户飘的恐怕就不该是炊烟,而是纸钱了。 她也不是天真稚童,从一开始她便明白,一切或许只是庙堂之上又一场争权夺利的对弈,黑棋白棋围追堵截、各显神通,再正常不过。 只是,被用作厮杀的,不是那一副琉璃棋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啊。 一切,若是无人设局、无人纵容、无人因势利导,或许本不必至此。 思及种种,程荀只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 好像谁都有错,可就算天大的错,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完,才发现落在每个人头上的因果,好似也不过如此了。 没有一个人,能为眼下的世界全然负责。 这个结果更令她挫败。 “那你便受着吧。”她冷冷道。 王伯元被她一句话堵得语。 他明白她愤然的情绪,可从理智而言,这种情绪于现下并无用处。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指着老天骂,凭什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么? 王伯元眉心,深呼几下,只道:“阿荀,我知道你心中愤慨,可这世道……或许便是这样的。” 他走上前,隔着厚实的大氅,悬空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生来匹夫之身,纵有超世之才,又何以为天下?”他声音低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挣扎与释怀,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 “若不走上那个位置,一切雄心野望也不过过眼云烟。” 程荀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而后衣袍微动,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贺川小心翼翼寻了过来。 她在后院等了许久都未见程荀人影,路上又遇见门房来报,说是王伯元走时是一个人出的府,脸是从未见过的肃然。贺川听罢,当即便加快了脚步。 走到庭院外,远远看见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贺川心一紧,几乎断定二人必是不而散了。 她几步跑上前,小声唤道:“主子,天冷,咱们回去吧。” 程荀背对着她,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身来:“是该回去了,走吧。” 二人一同往后院走,贺川端详着程荀的神态,见她没有恼怒难过之意,不由得松了口气。 程荀察觉到,问:“怎么了?” “没事。”贺川摸摸鼻子,“就是门房上瞎传,属下误以为主子与王寺丞起了争执。” 程荀脚步一顿,平静道:“说了几句话而已,他说得有道理,我便多想了想。”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