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那后来在间呢,你开心过吗?” 广寒认真想了想,缓缓摇头。 没有,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力量在成长,他变成了人人畏惧退避三舍的存在,心绪却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刚才,我窥见前尘因缘的同时,也趁机,做了点别的事情。” 青年微微松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示意广寒低头看。 那掌心有一团白光,棉絮一般,轻飘飘,又柔软得可,令人忍不住生出想要出触摸的心思。 “这是我累世积攒的功德,对我已经无用,你拿去。” 他已经快要魂飞魄散,这些功德也会随着他的消散而消失。 “也许对你有些作用,也可能什么用都没有,但总归不是坏东西,拿着。” 青年不由分说,将这团白棉絮送入广寒体内。 白光飘入隐没。 广寒低头,只觉口微微一暖,连带四肢百骸原本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不少。 “你在间落下这么大的动静,以后恐怕不得安宁,不如重入间吧。”青年对他说道,“不过现在间也不算太平,你这样的人,在世里注定又要背负责任,再等等吧,几十年后一定会国泰民安,到时候你再去,凭着这身武功,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因为世道出身而烦恼,可以尽情享受人生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自己先笑起来。 “我来此之前的间,有一种叫电影的东西,可以让人扮演古代将军皇帝,我看你这容貌,倒可以去演一演皇帝,将你讨厌的人通通砍一遍,就当是报仇了。” 青年半点也不像即将消逝的人,反倒像还坐在奈河边,与广寒闲话家常。 甚至字字句句,也不提自己,都是广寒的内容。 “你难道,对人间,就没有半点留恋吗?”广寒沉默半晌,轻声询问。 他唯恐声音过高惊动青年的神魂余魄,不由放缓声调,一字一顿。 “自然是有的,可你帮我看了,不也等于我看了吗?我本来就要走了,再说些舍不得,婆婆妈妈的话,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罢了,对人对己,又有什么益处?” 青年望着他,目光平和,面毫无一丝怨怼。 “大丈夫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我一个人于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大功德,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妨的。” 广寒生平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但现在,他后悔了。 如果自己当初不起贪念,不去拿神镜碎片,这个人就不会魂飞魄散。 如果他早点遇到对方,当初在奈河边多聊片刻…… 如果…… 这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一错终身的悔恨。 青年缓缓闭上眼睛,却又被广寒强行摇醒。 “你别睡,我给你讲故事。” 广寒将人揽在怀里,对方的身躯逐渐变冷,像抱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这种冰冷又是极易消逝的,仿佛下一秒太就会出来,将其消融。 “好……” 青年果然微微一颤,又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若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第117章 黄泉尽头,九幽通明。 漩涡卷起的狂沙正在一点点收缩,想要从外面进来的人,几乎立刻就会被风沙撕成碎片。 饶是来此,也莫能例外。 这是千百年来两界合处,各种气场碎杂形成的奇特现象。 广寒之所以无事,是因为他手里有神镜残片,加上收黑龙天两道神魂,早已今非昔比。 而他怀里的青年,残魂未消,余魄犹存,已是不入三界跳出五行的状态,很快就会彻底消散,与光同尘。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我生前路过黄河时,在黄河边遇到的。” 广寒悠悠开口,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 身上血污尘土,战落下的伤势,似与他全然无关。 “有个男人,跟着逃荒的队伍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子,女儿,儿子。当时连年天灾,许多人活不下去,只能放弃自己耕种的土地,混在民队伍里,去别的地方找找活路。但是没有,到处都是饥荒,很快连树皮草都挖断,只能吃观音土。你知道观音土是什么吗?” 青年的手指微微一动。 广寒居然看懂了,对方意思是不知道。 他就解释道:“这是一种混在岩石夹层的土,下雨时,水留在岩石夹里,有太时也不容易被晒干,就慢慢使附近土层都变软,这种土能吃,不致命,但无法消化排解出身体,久而久之就会腹而死。但,天灾之年,死总比饿死好,所以许多人明知会死,仍会前仆后继去吃那观音土,直到活活死为止。” 青年嘴阖动,轻声道:“易子而食。” 广寒:“对,不想死的,就盯上人。不敢吃自己孩子的,就跟别人换孩子吃,但有些孩子实在瘦骨嶙峋,没人肯换,就只能自己吃。” 青年叹了口气。 这种事,历朝历代,从来就不少见,天下众生,过得好的,始终是很小一部分人,而绝大部分,都是受苦的。 哪怕丰年也顶多吃个,可要是不幸遇上皇帝风,粮食歉收,又或者自己家里有人重病,这抓药的钱,都足够垮一家人。 生而为人,诸多苦难,这些苦难无不考验人心与人。 “这男人就想拿子换粮食,但他子太瘦了,人牙子也不要,他只好与别人换,再把换来的别人子吃了。架锅生火都没力气,只能让儿子帮忙,父子两人就这样,找个偏僻角落,把水烧开了。” 讲到这里,广寒停了一下。 “接下来,你能猜到发生什么吗?” 他几乎从没给别人讲过故事,语言贫瘠拙劣不说,还无师自通学会卖关子,但无非也是为了让青年清醒互动罢了。 “男人后悔了?” 青年不出意外,猜错了。 广寒道:“水烧开之后,男人第一个煮的,不是被五花大绑换来的女人,而是他的儿子。” 青年啊了一声,面诧异。 这个答案当真是出乎意料,怎么都想不到。 “为什么?” “因为儿子还有力气帮他生火架锅,如果儿子也饿了,下一个肯定会选老父亲来吃,父亲为了自己活命,索先下手为强。至于那个被换来的女人,她被绑着,也没力气跑。” 广寒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瘆人的故事。 “他将儿子煮之后,就女儿来吃,女儿不肯吃,就把到她嘴里,为的是不让女儿饿死。” 青年:“……他连儿子的命都不要,想必也不是惜女儿的人。” 广寒:“是的,他吃喝足之后,就把女儿卖给人牙子,换了一小袋粮食,又带着换来的女人往南方走。” 青年:“后来呢?” 广寒:“我没有再跟着他们了。” 后来,他们可能会在粮食吃完之前侥幸进入一个没有闹灾荒的城镇,那样女人可能会被他继续转手卖掉,但那样女人的命好歹也能保住;但男人也可能在粮食吃完之后还一筹莫展,那样女人也只能成为新的两脚羊。 悲剧发生与否,只能看天。 但世之中,这样的事情又何止一出? 广寒如果想救下女人,当然可以,他甚至可以在男人煮子之前就先把人救下。 可他当时带的口粮也只有一个人的,多救下一个人,就意味着自己也可能活不成。 当一次次这样的人心抉择在面前上演,他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我见到过许多这样的人,哪怕平时再道貌岸然,慈悲为怀,只要一场灾难,就能让他本毕。这样的人,往往是天灾人祸的幸存者,而那些讲道德仁义,心慈手软的,反倒死得最快。正因为自私的人太多,像你这样的,简直绝无仅有。” 广寒望着怀里的人。 从前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为了这个愿望,他可以背弃生父,转头朝廷的军队。 但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再后来,他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无非浮生飘萍,任风来去。 远走外,护卫公主,都只是对仆固怀恩的回报。 黄泉悠悠千载岁月,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执念,即便力量再强,强到可与十殿阎罗媲美抗衡,他很清楚,自己内心,依旧是个孤魂野鬼。 唯独是此人…… 也唯独面对此人,他头一回,有了更为强烈的愿望。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青年养蓄锐,又恢复了一点儿力。 他强撑着要自己坐起,广寒也未勉强,扶着他靠坐枯树。 那枯树实则只是一段枯木,也不知在此存在多久,半死不活,气若游丝,可总归还有一丝生机在,就那么强撑着,竟成了此处唯一的树木。 “好。” 广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从前任何时候还要温柔,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要这样说话。 “你想讲从前的事情吗?” 青年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上巳节,家家户户都会出门踏青,去河边放灯。有个人也拿着灯去,这盏灯是他亲手做的,上面还特意雕花,与别的灯都不一样,他把灯小心放进河里,看着它往下游浮去,一路跟随。结果跟着跟着,河里的荷花灯太多,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灯跟丢了,特别着急,就四处找,看见前面有个年轻和尚正好弯揽过一盏河灯,他错眼一看,觉得那灯就是自己的灯,赶忙追上去,要求和尚把灯还给自己。和尚把灯死死搂在怀里,不肯给他看一眼,他越发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灯,两人争执起来。” 青年了口气,广寒轻轻为他抚背。 “和尚问他,你确定我这盏灯,真的是你要找的吗?他说当然,我绝对不会认错自己的灯,它是独一无二的。和尚说好,那我就给你看一眼。这人看见和尚拿出来的灯,就愣住了,因为那灯平平无奇,确实不是他要找的那一盏。正当他尴尬无比,准备道歉时,和尚忽然指着河道说,你看,那些是不是你的灯?这人赶紧扭头去看,直接傻眼了,因为他发现河道上密密麻麻在飘的,全部都是雕花的了灯,他以为自己的灯是最特别最漂亮的,可到头来,跟其他人的灯,居然也没什么区别。”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