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璇玑眼中懵懵懂懂的笑意委屈似的落下来,她朝前几步,想了想,长指往身前一点,便走入一幅画中,跟着裘桐的步子到了外间。 知府和裘召,以及那个执法堂的张长老果真都在等他。 裘桐甫一落座,裘召便按捺不住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道:“皇兄,钦天监的人来来回回算过许多次,或许等不到九后,可能就在这几天便要再一次收血气了。” “璇玑这边,小不忍则大谋。”裘召顶着力开口:“皇兄,即便薛妤在螺州,我们从钦天监出两位长老出去拦她就是,圣地传人没了执法堂这一帮手,就是独木难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我们的机会。” “裘召。”裘桐掀了一下眼,神漠然:“朕说过很多次,速则不达,你太急躁了。” “璇玑这边没有问题,她本就是为了龙息而生,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裘召顿时放松下来,他道:“我还以为皇兄会顾念旧情,起怜惜之心呢。” “一只图灵而已。”裘桐眼神分外冷漠,他将手边的折子丢到底下三人桌上,道:“都照朕的吩咐去做。” “龙息是唯一能活裘氏皇族体内灵脉的灵物,这次收血气不容有失,若是谁出了岔子,提头来见。” 又是龙息。 门外,璇玑听到一半便没了兴趣,她撇了下嘴,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尚存人间所剩无几的时,一闪身就入了画框,去了别的地方。 而就在璇玑转身时,谁也没看见,一雪白的银丝从她脚踝处飘出来,而后混在她头青丝中,很快泯然于众。 ==== 螺州,沉羽阁分阁中,戒备森严的大院书房。 阮昆一字不落地将溯侑的话重复了遍,而后看向上首坐着的两位,低声请示道:“少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天机书的案子。”其中一人挑开桌面上的纸张看了看,道:“四星任务,牵扯三方圣地。” “真是难办。” “等罢。”另一名乌发垂到际的男子凑过来看了眼,又兴致缺缺地躺回去,道:“人间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你掺和进去做什么,反正任务成与不成,也就几个月。” “我总有预,觉得飞云端这一次会提前开。”沉羽阁少阁主沉泷之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分阁建立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还是有备无患,早些动工的好。” “说起来,这位邺都新晋的指挥使也是个人物。”沉泷之点了点桌沿,不疾不徐道:“我父亲与他相谈,半分便宜没占着不说,还被三言两语挑起了热血干劲,冲动之下又加了码。” “如今,不过是要提前动工,又走入他的节奏中,要帮着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沉泷之好脾气地笑了笑,看向阮昆,道:“如今邺都也算是我们分阁的一位小阁老,帮一帮自家人是应该的。你带着我的令牌,亲自去一趟他们的住所,就说在螺州期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沉羽阁义不容辞,乐意至极。” 那位躺着的男子不由又啧了一声,道:“不愧是生意人,说什么都动听。” 阮昆得令出去后,沉泷之不由侧目看向另一边,似笑非笑地道:“风商羽,你赖在我这十几天了,做什么,不回你的妖都,不陪你的九凤大小姐了?” “不需要我陪。”风商羽提起这事,凉凉地笑:“九凤大小姐有了新,忘了旧,左一枝桃花,右一枝桃花的,哪里记得起我。” “听听。”沉泷之讶异地看着他笑,手中玉扇合拢,敲了敲他的手肘,道:“真是稀奇,我们认识几百年,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样怪气地说话。” “怎么?”他问:“吃醋了?” 风商羽坐起来,看着他的眼,指了指发顶,道:“九凤大小姐回来那天,喝得那叫一个不省人事,她的头发,衣裳,甚至袖子上,全是桃花的味道。” “她嘴里喊了一堆名字,谁的都有,我身边从侍都被她念着,唯独没有我。” 风商羽看着沉泷之,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道:“说实话,我活了几百年,从未觉得自己头顶那么绿过。” 第51章 夜里突然下了雨,一阵疾一阵缓,噼里啪啦打在小院屋顶铺陈的瓦片上,又顺着倾斜的弧度汇成小小支淌下来,初冬的寒气在此时趁势而入。 薛妤披着身纱裙,挽着一头半干的发坐在琉璃灯下边写边看。 溯侑进来时,身影单薄颀长,肩头尚沉着未彻底散开的深秋寒意,袖边缀着几朵花草叶片上凝成的霜物,甫一进门,便化为了洇泽两点水迹,悄无声息融入衣料中。 薛妤将手中的墨笔搁到砚台上,看向他,问:“去哪了?” 溯侑抿了下,鸦的睫始终垂着不去看她,答话时的语调,缓急却一如往常:“去了后山。那些妖物比前几躁动得更厉害,但像听了某种命令,全都只在自己的巢边窝着,半分没越过雷池。” “臣怀疑,朝廷那边有所防备。” 他做事总能面面俱到,她心中惦念着却没来得及做的事,他完成得悄无声息,天衣无。 薛妤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以裘桐算无遗漏的格,有所防备是正常的。佛女那边的搜查情况也不理想,受阻颇多,最后用佛门秘法勘探,发现知府内宅污浊,可能藏有秽物。” “这兴许是个幌子。”薛妤皱眉分析:“知府被推到明面上,这太显眼了,裘桐不是裘召,他谨慎许多,应当做不出这样孤注一掷的事来。” 整桩任务惑太强,牵扯过多,即便是她,都少见的用上了“兴许”“应当”这样不确定的词汇。 “笃笃。” 一阵静默中,门外传来了几声小心而试探的叩击声,朝年的声音旋即传来:“女郎,阮公子来了。” 闻言,薛妤肩头微松,往身后靠了靠,道:“请进来。” 阮昆推门而入,朝屋内两人做了个礼,又朝前几步将令牌奉至薛妤桌前,道:“殿下,指挥使,这令牌乃我沉羽阁信物,我家少东家说,殿下在螺州这段时间,若有需要,沉羽阁上下无有不应。” 阮昆一走,薛妤拿过那块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令牌看了半晌,一双眼微朝上掀了掀,声音中出些浅淡的笑意:“指挥使果真好本事,三言两语便寻来一个得力帮手。” 溯侑呼微微一顿,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霜花楼外那一声“闭眼”。 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她对心腹之臣下意识的保护,还是一些别的。 别的。 溯侑喉结缓而慢地滚了一圈,沉声吐字:“为君分忧,臣子本分。” “知府那边进退维谷,线索中断,霜花楼这里。”薛妤没察觉到他话语中滞涩的情绪,笑过之后就很快说起正事:“我找到了飞天图图灵。” “就是昨屋里不出声的那位。” “她化为月狐出现在我面前,气息,乃至真身都毫无破绽,足以以假真。” 溯侑没想到这边的突破口来得如此迅速,他抬了下眼,问:“女郎是如何辨别出她身份的?” “她的字迹了破绽。我曾见过裘桐的字,他每个字最后一笔总落得重而缓,给人一种崭头角的锋利之意,再加上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我起了疑心。” 薛妤伸出食指,指尖绑着一细细的银丝,连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银丝时不时颤动一下,好似随着什么动静在摇曳,“图灵不受束缚,她们可以借由画像自由来去,当时将她擒拿,留不住人不说,反而打草惊蛇。我设了制,她若是突然朝螺州城百姓发难,力量会被制锁定,无法成事。” “她的真身,那张飞天图,应当是被裘桐握在了手里。” 四目相对,灯火摇曳,溯侑似乎能从她眼里看出当时她百转千回的思量。 这样可怕的察秋豪的判断能力和当机立断的果决手段,溯侑不由想,但凡他出一点异常,会如何。 放他走,亦或者,丢个闲差,再不相见。 室寂静中,薛妤手指翻了翻案桌上堆放的资料,捡出其中一份,朝溯侑的方向推了推,声音低下来:“这是佛女动用佛寺那边的关系查到的临摹图,临摹的正是千年前那张出自大家之手的飞天图,我看了看,虽没描绘出其中神韵,可细节还算真。” “璇玑之所以能变出那条狐尾,大抵是这幅飞天图左下角的位置,正好画了一只对月仰首的白月狐,算起来,那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自然不会被人发觉异常之处。” “接下来,女郎作何打算。”溯侑眉峰微起,视线落在窗外,开口道:“女郎用制锁住璇玑,不让她爆发大部分妖力,届时事情败,知府那边,人皇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不能如何反应。”提起裘桐,薛妤嘴角的笑意全然淡下来,她站起身,道:“说实话,我不愿意朝这方面想。” “我开了水镜,璇玑收血气失败时,裘桐若是真现身,我会即刻带人搜查知府和执法堂,若是真查出点什么,这事由我说了不算,圣地说了也不算,羲和会将此事上报天机书与扶桑树,我们都按指示行事。” 这是薛妤最不愿意去深想的一方面。 裘氏皇族代代相传,由来已久,人皇一词在人族中,象征着绝对的权威,不论是囚思己过还是直接废黜,这事只要和圣地沾边,都会衍变成双方的对峙和僵持。 诸如“蓄谋已久”“不怀好意”“意图将朝廷取而代之”这样的话必定成堆成堆扣在圣地头上。 而边上,还有个蠢蠢动,不甘现状的妖族。 这事一旦成真,薛妤甚至可以想见,都不用几百年后的兽爆发,三方矛盾便能由此达到顶峰。 “人皇之位都如愿得到了。”薛妤指腹碾了碾眼尾,低喃道:“裘桐屡屡行出格之事,究竟想做什么。” “更强的实力。”溯侑食指摩挲着剑柄,眼尾拉成锋利的一条线,嘴翕动:“或更高的位置。” “是。”薛妤看着他,道:“目的无外乎这两种。” 关于上一世的千年,她现在能记得的事不多。 她一再确认,反复筛查,发现自己接过的天机书的任务里,跟朝廷,人皇有牵扯的本没几例,即便是有,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接,诸如捉拿罪魁祸首时查到朝廷官员头上去这样的离奇事件。 不像现在,天机书几乎在推着她往这方面查。 所以中间那空白的几百年,她不知道裘桐做了什么,又究竟做成了没有。 这也就意味着,重生的优势,其实能给予她的帮助并不多。 不论是之前的尘世灯,筠州等案,还是这次的飞天图,都得他们顺藤摸瓜,循着蛛丝马迹往下追查。 “裘桐登基前,我与他对过招,他步步为营,格谨慎,凡事讲究小心为上,有很足的耐心跟人周旋。”薛妤徐徐道:“他最近,行事太急躁了,反而有点不像他。” 她总觉得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环,没了这一环,后面的猜想推测全部进行不下去。 可仔细梳理,又自觉算无遗漏,找不出问题。 薛妤转而看向溯侑。 此时,他站得拔,身上那股抑的,沉默的情绪被灯光拉得尤为明显。 “他的事先放着,左不过这几会浮出水面。”薛妤行至他跟前,站定的那一刹,发丝随着她戛然的动作出个弧度,她眼中如风骤暖,霜雾敛寒,连声音都低了两个度:“说一说你。” “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话题猝不及防落到自己身上,溯侑猛然抬了下眼,又迅速落了回去,眼里的情绪从始至终藏得严而密实,像兜着一张负债累累,盖弥彰的网。 他一副茫的,不知这话从何问起的神情。 十年一晃而过,当年的少年如今蹿开了个的往上拔高,高了她一头不止,她偶尔看着他,仍会想起当年牵他出阵时的情形,觉得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动人而明媚的一团影子。 “你从前,更潇洒些。”薛妤眼尾微微弯出一条细长的弧度,一字一句说得不重,落下来时,却像投落在湖心的石子,“如今强大,稳重,也拘礼,开始有所顾忌。” 开始,怕她。 当年眼底全是戾气,脾气明显不那么好,面对她的身份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的少年,褪去了青涩的外衣,变得足以被委以重任,全心依靠,可话里话外不离“君臣”二字,连偶尔的对视都飞快垂下头。 溯侑腔泛开一团巨大的酸涩之意,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 薛妤说得对,又不对。 他并非拘礼。 他只是,越强大,越自卑。 才跟在她身边时,哪管她是如何想的,别人越轻他,他越要争一口气,信奉的是以牙还牙,以血止血的准则。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想的就变成了,近一点,离她再近一点。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