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溯侑是这个意思,可他表现得得体,只是微微撑着手掌朝前倾了倾,将纸张缓慢地推回到沉羽阁掌家人手边,声线甚至还是含着笑的:“家主,我今坐到这里,便代表了邺都的诚意。” “相应的,沉羽阁也该拿出真正的态度来。” 沉羽阁掌家人暗暗了一口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挑不出丝毫瑕疵的脸,心道,何谓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这便是了。 腹诽归腹诽,可这第一次出价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阁掌家人眯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又提笔在方才的字后多加了几行,再次将其推至溯侑眼前,严肃了神道:“指挥使,您再看看,这个价格,说实话,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白纸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时,眼睫轻扫,姿态怡然,却自有一股不必言说的迫之。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点了两下,像是没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道:“家主,沉羽阁是要在邺都门口建分阁。”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轻不重,自带着种提醒的意味,意味却不深重。这样的姿态,仿佛在说,邺都不差钱,这事能成是皆大喜,不能成也无甚影响。 可对沉羽阁来说,这个机会很难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争取。 沉羽阁掌家人觉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没再去看那张纸,而是盯着对面年轻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手指晃了晃,道:“在这些的基础上,再加五千万灵石。” 说完,他苦笑:“这个价格,放眼寻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价的了。” 这一次,溯侑终于敛了笑,他掂了掂手中的纸,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难有第二个圣地愿意任外人在自家门前盖一座楼。” 这话能怎么接。 沉羽阁掌家人嘿了两声,一双眼眯得只剩两条,道:“指挥使觉得如何?” “家主,我实话说。”溯侑掀了掀,道:“还差了点意思。” 沉羽阁掌家人膛接连起伏几下,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他知道跟圣地谈条件会很艰难,但没想到会这样艰难。 这位指挥使声名不显,非那两位成名已有段时的女指挥使,资料上说,他不过两百余岁,颇受邺都那位继承人看重,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初见时以为是凭借着脸和身段得来高位,今三两句话下来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说成假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最叫人难以揣度的是那态度,本叫人无从捉摸。 不过想来也是,圣地是怎样的门庭,能在里面任指挥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辈。 沉羽阁掌家人舔了舔,声音稍梗:“指挥使,沉羽阁绝无冒犯圣地之意,楼阁会建在圣地门外,届时调去帮衬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规矩的人,这对邺都内外的正常进出和生活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点了点头,他垂着眼抿了口热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不说对邺都有没有影响,你想想,若是这事成了,飞云端十年,这十年期间,沉羽阁能赚多少?” “或者说,借着圣地之名,沉羽阁的名声能不能彻底在世间打响?” 这两句话,每个字都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惑。沉羽阁掌门人深深了一口气,翻了翻手掌,道:“指挥使直说吧,差点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着溯侑的神情,发现在这样的关头,他脸上都没出什么真实的情绪和波动,仿佛从始至终,动的紧张的只有自己一个。 “再加五千万。” 简直狮子大张口。 沉羽阁掌家人彻底沉不住气,他直言道:“指挥使,这个价格太高了,我们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认,他刻意低着嗓子说话时,有种引人深思的韵味:“可这楼,不止存十年。飞云端也不会只开一次。” “沉羽阁分阁众多,总有遇到竞争对手争不过的时候,而开在飞云端的那一家,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阁长长久久,世代无忧。” 听到这里,沉羽阁掌家人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无所谓的时候是真无所谓,可若是有心劝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个低低的气音,都在人就范。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阁掌家人眼神变幻不定,最后念了好几句清心经,才要硬着头皮从牙里挤出个好字,便见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还有一件事。” 他看着对面掌家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得道:“是小事。我们这边需要飞天图的资料。” 相对如水一样撒出去的财来说,这确实是件小事,沉羽阁掌家人心中松了口气,道:“可以。” 他抓过那张纸,提笔将所有条件写在上面,这才珍而重之到溯侑手中,道:“指挥使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扫过去,须臾,璀然一笑,语气全然温和下来:“恭喜,沉羽阁得偿所愿。” 在这期间,薛妤始终端坐在里间,她观察着他的神,看他从始至终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导一只驰骋商场的老狐狸步入旋涡。 有手段,有魄力,还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说,他准的踩在了沉羽阁最后的出价底线上,甚至还稍稍越过雷池几步,又凭借寥寥数语扳了回来。 那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离开,溯侑收回笑意,带着那张纸步入里间。 薛妤看着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们出来之前,朝年说的那几句玩笑话。 “女郎。”溯侑将手中的纸页递到薛妤手边,道:“这是沉羽阁最终开的价。” 薛妤随意扫过两眼,视线落回他脸上,没说意与不意,只是道:“我觉得朝年说得对。” “沈惊时他。” “确实在自找打击。” 第47章 ——“沈惊时他,确实是自找打击。” 从沉羽阁回来的路上,风声飒飒,雨停了又下,这句话在溯侑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次,每个字,连她含笑的尾音,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甜。 每转一次,便觉得目眩神晕,随后从四肢百骸涌上一种事态离控制的惊惧与茫然。 他忍不住告诉自己。 一句话。 不过是她随口一句话。 直到那道倩影踩着风尘雨跃进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绷了绷指尖,抬眸望向天穹上堆叠的乌云层,极快地闭了下眼。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行至院门口,诸多繁杂的情绪一一被镇,溯侑转瞬间套好了张面具,发现朝年在里面堵着,他横着剑推开院门,问:“做什么呢?” 朝年指了指里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了然,他进了小院,发现薛妤和善殊并未在书房相谈,而是就着院内的石桌坐着,面前摆了高高两摞册本和纸张。 善殊捧着茶盏轻抿,认真听沈惊时不甚走心的回禀,时不时低低问一句话,薛妤则捏着他们才从沉羽阁带出来的关于飞天图的资料从头扫到尾,看过一遍后拧着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终于放下手中的册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转圈,一副头疼的模样,笑得颇为无奈:“这几,沈惊时给阿妤姑娘招麻烦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视线在沈惊时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上转了两圈,动了动,道:“无事。不算麻烦。” 不算麻烦的意思。 善殊都无需深想,便知背后这人肯定是不太老实。 “沈惊时。”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给我站好些。” 沈惊时抚着高的鼻梁,笑得格外勾人,声线懒懒散散的提不起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个敬称,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听起来很有一股独特的风韵。 薛妤见状,不由多看了沈惊时两眼。 沈惊时不避不让,眼底几乎是眼可见的盈了笑,他对谁都这样,没骨头一样舒展不开的散漫,笑起来只让人觉得是天生随和好相处的脾。 薛妤见过的笑有许多种,在她面前展美貌的亦不在少数,唯独很少见沈惊时这样的人。 不论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展出来的笑意,都是放松而轻快的,全然没考虑什么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话,想这样说,便这样说了,面对一个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而为的洒。 果然,善殊一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干脆转回去看手中的卷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朝年“嗷”的叫了一声,又猝然止住,梗着脖子像只惨叫到打鸣的公。 一时间,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视线顺着自己膛,一路落到间后两肋骨的位置,脸上是因为疼意狰狞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发作的复杂神情,他看向溯侑,着凉气道:“指挥使,你的剑。” 溯侑骤然清醒,他难得现出点出乎事态之外的怔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薛妤和沈惊时四目相对,触到后者那双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时,他眼也不眨,用剑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觉得自己两肋骨被骤涌的风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干燥的,垂眸哑声道:“我没控制好。” 这可真是稀奇事。 一个能挥出一剑碎飞天那种气势的剑修,居然会连这种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惨声呻、,捂着眼道:“行,我离远点,您可别再误伤了,再来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条。” 说罢,他扭着一瘸一拐地挪到离薛妤不远的石墩处。 经历这样一番小曲,薛妤转而看向溯侑,无比自然地道:“你过来,看看飞天图的详细介绍。” 溯侑却踟躇着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闹腾。 若说前两还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反常寻借口,说是十年幽闭,再见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因此稍有情绪波动,实属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来没受过,于是也不知什么叫心动,只是骨子里的强大本能在叫嚣,让他止步,让他清醒,让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预,在一片蒙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断崖之巅,身后狂风呼啸,风雨如剑,唯有前方是暖光,是归港,可再往前踏出那两步,甚至一步,他从此将彻底失控,再无退路。 溯侑握着剑身的手掌松了又拢。 薛妤说完便低了头,专心致志整理手边的册本,侧脸氤氲在一团柔光中,对他烦成麻的心思毫无所觉。 溯侑眸底藏着深不见底的黑,缓步踱到薛妤身侧,他骨节白而匀称,筋骨分明,捏着那本册子沉思时却仿佛自有一股从容镇定的气质。 半晌,他放下手册。 薛妤闻声抬眸,看着摊在眼前的纸张,道:“飞天图神秘,久不出世,沉羽阁给出的消息也只有这寥寥几句。”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