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兄长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长惊才风逸,郎独绝,担了嫡长子的担子,相比之下,薛录便可以说得上是率而为,放不羁,他长衣纵马,驰骋天地,染了一身红尘。 他从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来,会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册立为邺都皇太子。 他父亲提起薛肃,气得近乎跳脚,他茫然诧异,拒不肯受,想等兄长回来便立刻走人,谁知等来的却是双重噩耗。 风潇洒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间收敛起吊儿郎当的做派,戴上邺主的冠冕,复一坐在万象殿的宝座上,担起了父兄的担子。 说实话,薛荣心太差,这个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彻,不比薛妤天资悟,他心狭隘,处处要争,而且尤为致命的一点,他没有底线。 这样的孩子,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子民,他做不成邺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儿,尚年幼时便被他严加要求,学规矩,学礼仪,学帝王心术,他让她以人为本,心怀苍生。他眼睁睁看着她常年奔波,处处劳累,看着她渐渐手握大权,能独当一面,也看着她格一点点淡下来。 可原本,他抱着才出生的她时,笑着说的是,愿我的女儿,一生幸福无忧,肆意人间。 而薛荣,他给予了这个孩子更多的关心,疼,他可以如曾经的薛录般潇洒,热烈,过得随风顺意。 扪心自问,他做到了极致。 “这事,父亲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当地问。 邺主那手在桌沿点了又点,似是下定了决心,又迟迟落不下来,良久,他仰了下头,声音嘶哑地道:“震碎神府,斩断经络,圈金裕楼,终生、不可出。” 他看着薛妤,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似在说:阿妤,除你之外,父亲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薛妤点了下头,才要说话,便听门外传来朝华难得凝重的声音:“殿下,有了新发现。” “进来。” 朝华进来后,将手中烧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这是在昔肃王侯府上发现的,殿下预料不错,二公子常住的府邸干干净净,什么也搜不出来,肃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东西。” 邺主一看,脸顿时差到了极致。 薛妤后将信件接过来,只见上面缺失大半,仅剩了寥寥几句,赫然写着:一千鬼怪已调出,望君信守承诺,牢记今之约。 落款是邺都的大印,时间在四年前。 邺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可薛妤对这块抓得极严,殿前司执法分明,薛荣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调动一千鬼怪。 唯独有一块地方,不归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无可赦又心无悔改之意的妖鬼,会由邺主的人带走,前往绞杀台。 这种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间必然大。 “四年前,薛荣确实来找我讨了个职位,押送前往绞杀台的妖鬼。我见他难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练磨练他,于是便应了。”越说,邺主的脸越不好看,及至最后,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闭关,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绞杀台也不归他们管,哪怕是邺主,也没料到薛荣能有这样的胆子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让他做成了。 薛妤几乎是避无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间皇城。 那么多的鬼怪,个个凶悍,她一个一个捉回来,却还是死了许多人,鲜血仿佛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难怪。 难怪裘桐能在人间寻出那个多穷凶极恶的鬼。 “人皇。”薛妤捏着那张纸,一字一顿道:“薛荣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结。” 说罢,她推门而出,携着一身凛冽寒霜进了薛荣的屋里,她将几页白纸劈头盖脸砸向他,音是说不出的冷:“你疯了是不是?” 薛荣一看,便知事情败,他也不怕,原就面死的脸反而绽出个渗人的笑意来:“对,我疯了,早在我父亲无故身亡,你父亲登上邺主之位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他看着薛妤,一字一句道:“凭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清者自清,我父亲的死因却迟迟不公布出来,既然不是他暗中谋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养的为何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本来就该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临头,薛荣声音无所顾忌地大起来,他眼里像是燃着火团一样,道:“薛妤,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蓄意谋划,为自己考虑,又当如何,认贼作父吗?”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发不,半晌,启道:“太子之位,让给你,你能行吗?你坐得稳吗?” “你会对邺都臣民负责吗?” “你争夺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奋刻苦,努力修炼,不是潜心学习,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么?” “是勾搭朝廷?你以为裘桐是什么人?他能让你玩股掌之间?”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纸张,像是知道此时争辩毫无意义,她冷静下来,道:“你告诉我,你和裘桐的约定是什么,我今天可以饶你命,甚至可以从轻发落从前肃王侯一脉。” “哈哈哈哈。”薛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笑起来,他眨了下眼,出眼皮上一条深深的褶皱,像是陡然苍老了下来,“我如今,与废人何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那群缩头缩尾的东西,丁点用也没有,给我和父亲陪葬也无不可。” 说罢,他用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锋利刃片重重向自己颈间,鲜血涌而出,刃片了血,变成一种甸甸的紫黑,那一刹,他将自己至死的心声传遍每一个昔肃王侯一脉的当家人耳中。 “——我要你们,生生死死,与薛妤作对,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会他的尸体,神情有片刻怔然。 极偶尔时,她也会记得从前,无拘无束的小时候,想起父亲那时环倚墙的潇洒模样,想起他牵着小小的自己,用极欠揍的语气对大伯说,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会想起薛荣一次又一次轻拍她脑袋,说她长得像雪娃娃时含笑的语气。 她其实也没什么亲人。 没什么。 一点热闹,便可以让她记上许久。 薛妤靠着沿站了会,沉沉闭了下眼,卷翘的长睫乌落下一层浓郁影,再转身时,已经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给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礼葬。” 紧接着,她顿了下,吩咐道:“审昔肃王一脉,朝华,你去调看四年前的资料。” “让愁离带人去螺洲,说二公子病重垂危,请徐家家主回邺都探望。” ==== 这件事最后在邺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结束,君王一怒,伏尸千里,整个邺都由内而外的排查了许多遍,唯独那份“一千鬼怪”的约定无法得知全貌。 薛妤虽然猜到跟裘桐有关,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没有裘桐的名姓,谁也说不好,不好说这事,于是便不了了之的搁置下来。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骄似火的天,天机书再一次蹦了出来,小小的卷轴拉开一条大的裂,这次滚动的灵字没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队,而是简短的两个字,言简意赅。 ——罚款。 清算的时间到了,薛妤的任务没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悦地往下绷了绷,问:“今年多少?” 天机书上蓦的蹦出一串天文数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禀告事情,见此情形,像是福至心灵般记起某件事来,连声道:“殿下稍等。”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却见他抱着一口小玉匣跑进来,当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开上面的小锁,出里面亮灿灿的十余种丹药,道:“这还是溯侑进洄游前给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来的数额,刚好够女郎这次缴纳罚金。” 俨然是从人皇和昭王手里讹来的“赔礼”。 薛妤闻言,侧目望过来,沉默了片刻,问:“他没带进洄游?” 朝年老实地摇了摇头。 洄游里是什么样子,薛妤再清楚不过,没有疗伤的丹药,意味着难度会更上一层楼,那个敢贸然独闯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着说“知错了”之后,仍再一次干了这样的事。 那百来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说来说去。 他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天机书收足了罚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后一年半的任务,便听她提前开了口:“我要告一段长假。” 天机书警觉地颤了颤身躯,吐出两个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伤上加伤,修为也要突破。” 天机书无奈地记了下来。 因为修炼闭关原因,薛妤他们不可能年年都得出时间来东奔西跑,于是会有告假这种说法,不过罚款还是得,只是相比完不成任务,金额少了许多。 ==== 岁月倥偬,时光如水,眨眼便是十个秋在眼前晃过。 一年秋分,薛妤出关,处理完邺都政务后开始辗转人间,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殿前司在三后收到了薛妤的传信,在灵符光芒熄灭之后,朝华晃了晃腿,从桌上一跃而下。 “姐,怎么说,殿下那边是不是缺个趁心的帮手?”朝年见状,立马凑过来,拍了拍脯头一个发话:“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华生得玲珑小巧,站着还没朝年高,她踮起脚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着眼道:“你去,你去什么去,你看看自己的修为,不给殿下都算我天天烧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声,被骂惯了似的挠挠头,仍是一副不死心跃跃试的模样。 说罢,朝华看向愁离,正道:“螺洲出现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兽的架势,殿下这个任务高达四星,身边需要多人帮衬。” “这样,你去。” 愁离是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子,皱起眉,说起话来如风一样:“可我一走,殿前司的事物与百众山上那些难的角全都得落在你身上,你分身乏术,顾不过来。” 朝华咬咬牙,正要说“你去,别管我”这样的话,就听殿前司的门由外向内被一阵风拂开。 脚步声停下。 男子倚门而立,声音是说不出的清隽:“我去。” 朝年转头一看他,乍一眼只觉得气质相差太大,直到真看向那张脸,那双眼,才蓦的反应过来,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惊叫道:“你!你——你怎么——” 男子转身消失在殿前司门前。 朝年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去摇朝华的手臂,震惊道:“姐,姐,我没看错吧,那是溯侑吗?” 他声音抑般低下去,整张脸的表情都了似的:“这才多少年,他怎么,怎么出来了啊。” “你问我,我问谁。”朝华深深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拍开朝年的手,问:“他进去几年了?” 朝年反应过来,飞速算了算时间,脸彩纷呈,喃喃道:“十年。” 他茫然地看了眼自己姐姐,道:“十年零七个月。”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