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府都搜了,人赃并获,即使他裘召死在薛妤手里,人皇能如何,朝廷能如何,不说一句“死有余辜”已经算是仁义至尽。 即使薛妤不杀他,湖里的东西一旦被搜出来,裘桐也不会放过他。 前后都是死路,就因为捉了一只半妖,居然将自己入如此绝境。 没过多久,轻罗匆匆进来,她覆到薛妤耳边,低声道:“女郎,人皇来了,我们没搜查成那湖。” 薛妤头一次出讶异的神。 人皇远在万万里之外的皇城,早朝,有数不清的事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宿州。 她道:“将昭王请过去。” 其实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半强迫的架,昭王深屈辱,一张布着病态苍白的脸涨得变了,连连咳嗽起来。 薛妤对此无动于衷,转身掠往东边湖心方向。 夜半,月朗星稀,因为搜湖的缘故,湖边全是执法堂的人。此刻,他们举着火把,动作整齐划一,朝湖心亭的方向半跪了一地。 这湖极大,几乎占据了寻常城南两座宅子的大小,月光洋洋洒洒铺落,湖面随着风的动静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镶嵌了成千上万颗宝石的裙面,放眼望去,全是璀璨的光点。 湖中心简陋的草亭中,不知何时挂上了层层细密帷幔和珠帘,影影绰绰看不清里面站着的人的真容。 亭外立着两个大内总管装扮的太监,手中各捏着一柄雪白的拂尘。 其中一个见薛妤来了,朝前几步,着尖而细的嗓音给她见礼,同时做个引的手势,道:“殿下,陛下有请。” 薛妤见过他,在裘桐还是皇子的时候。 这就意味着,裘桐是真的在里面。 她皱眉,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烦了。 至少搜湖这件事,应该是进行不下去了。 另一个太监弓着为她掀开珠帘,噼啪的声响声声落在身后,背对着她的颀长身影也转过身来,出裘桐那张因为病气而显得苍白虚弱的脸。 他手抵着拳咳了几声,而后笑:“薛妤姑娘,许久不见。” “人皇。”新仇旧怨积在一起,薛妤没什么心思跟他寒暄见礼,她开门见山道:“人皇一掷万金,动用传送阵出现在这里,想必是也听说了昭王府的事。” “是。”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不留情面,裘桐无奈地笑了下,道:“阿召格天生如此,总沉淀不下来,朕为磨砺他才将他下放宿州,以为他会长点心,凡事多动脑子,没想到还是惹了祸事。” “若是有冒犯得罪薛妤姑娘的地方,朕替他赔个不是。” 事实证明,这位用非常手段登上人皇位的病弱皇子一如既往的能屈能伸,说起话来天生有种如沐风的舒适之,没有明里暗里同他博弈过的人当真会以为他是位仁德之君,亦是位关幼弟的兄长。 “担不起人皇一声道歉。”薛妤问:“妖僧和鬼婴的事,如何解释?这湖底下到底埋着什么?” “朕来前,全须全尾了解过此事。”裘桐好脾气地笑了声,眼尾随之弯了弯,仿佛有说不尽的耐心:“鬼婴之事,全属阿妤姑娘个人猜测,阿召断然没胆子也没能耐去招惹那些东西。” “至于这湖底的东西。”裘桐转身,指节拨开一侧纱帘,湖面顿时被薛妤收入眼底,“朕与薛妤姑娘有旧情,那些歪七扭八的搪之词,姑娘不信,朕也不拿来搪薛妤姑娘。” “底下有个传送阵,直通皇城。”裘桐朝薛妤摊了摊手,不疾不徐道:“朕能出现在这里,薛妤姑娘应当也想到了这个答案。” “传送阵不足以让昭王府大动干戈,杀人灭口。”薛妤道:“人皇不若再想个能说服我的借口。” 裘桐像是被她的直白反应逗得笑了两声,又短促地咳起来,等薛妤不耐烦地低眉,他才又慢悠悠地开口:“姑娘心思缜密,朕瞒不过,这就如实相告。” “当年父皇南下巡游,惊叹于宿州的好山好水,住了一年有余,朕便是在那时出生的。” “朕天生不足,体弱多病,每汤药不断,不知能活到何时。此次命幼弟前来宿州,一为磨砺他,二为让他完成朕死后陵寝之建造。” “所谓落叶归,朕生于此,自也该葬于此。” 帝王生前坐拥万里河山,死后也想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往往会在生前大修陵寝,死后命活人殉葬,这是帝王之绝密事。 为了防止络绎不绝,胆大包天的偷盗人,他们会秘密处死修造工匠,大量怨气死气同时凝聚在一个地方,确实会引起一些小的动,诸如风雨骤降,声声如泣。 如此一来,湖底古怪,惨死的下人,全部与裘桐的说辞一一对上。 至于妖僧和鬼婴,若是裘桐裘召抵死不认,薛妤在不能强行搜府的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办法。 圣地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 而且真论起来,人皇的地位等于与邺主,在薛妤还未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不宜与之硬碰硬对撞。 人皇的说辞,她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可朝廷有朝廷的内政秘密,就如圣地有圣地的规矩,不容外人干预手。 退一万步说,她总不能真进湖底看人家为百年之后准备的帝王陵寝。 薛妤深深了一口气,她拿出天机书的卷轴,在那行“寻找尘世灯”的任务小字上点了点,只见那行小字在眼前散成风沙。 这是任务已经彻底完成,再无后续牵扯的意思。 见状,裘桐负于身后的手掌像是放松般动了动,他看着薛妤,倏而舒展眉目,笑道:“此事除朕与阿召,再无外人知晓,朕百年之后归宿如何,是长安地底,还是尸骨不存,全靠薛妤姑娘大人大量,发慈悲之心了。” 薛妤:“……” 她忍了忍,半晌,抬眼道:“昭王重伤我手下能臣,看在人皇和朝廷的面子上,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可后续治疗用的丹药和天材地宝,一分不能少。” 裘桐非常有风度地颔首:“姑娘放心。只多,不少。” 薛妤忍耐般地皱眉,敷衍地点了点下巴,转身就走。 第38章 薛妤走后,执法堂的人跟着撤退,火把蜿蜒到昭王府外墙,像一条黑夜中盘踞游走的火龙,又像是四月天里开了一路的绚烂山花。 昭王此时被大监引着进入湖心的草亭,再没有半分先前叫嚣的气焰。 “皇兄。” 昭王看着面朝湖面坐着的男子,心虚般伸手抚了抚立的鼻脊,开口唤人。 “蠢货!”几乎是薛妤一走,裘桐就变了副脸,他身体不好,情绪一上来便控制不住连连咳嗽,身后站着伺候的大监见状,急忙上前递帕子倒水。 待他缓过来一些,伸臂推开大监抚背的手,先前展现出来的天生好脾气和如沐风翻身一变,变成十二分的鸷冽厉,拍案而起时,人气势毫无遮拦扑面而来,顷刻间便叫人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昭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惊得愣了愣,随后一衣袍跪下。 “裘召,十天之前,朕联系你时说过什么,这么快就抛之脑后了是吗?”裘桐一步步行至他跟前,居高临下瞥他,冷声道:“宿州的风水养人,将你惯得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嗯?” 这话裘召是半句都不敢应,他垂头,衣冠散,咬咬牙道:“臣弟绝没主动招惹圣地之人,实在是……皇兄,我们在鬼婴身上花了不少心血,若是此时放弃,不知何时才能再孕育出一个。” “一个鬼婴。”裘桐低喃般重复了句,而后倏地闭了下眼,道:“为了一个鬼婴,你去招惹薛妤。” 说到这,裘召还一肚子不。 自从裘桐登基以来,他走到哪面对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脸,恭恭敬敬的言语,就算来宿州办事,也是半个土皇帝,哪里受过似今夜这样的窝囊气和委屈。 “皇兄,臣弟不明白,一个圣地传人而已,为何就敢这样嚣张跋扈,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为何。”裘桐重重咳了一声,一双空冥的眼眸扫向裘召,近乎一字一顿道:“因为朝廷皇族生来没有灵脉,无法修行。” “他们斩妖除魔,天上地下来去自如,我们凡人之身,遇事束手无策,他们生来寿命悠久,动辄成百上千年,我们呢,人生不过区区百年。” “嗬。”说到这,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道:“连小妖小怪都不如。” “即便如此。”裘召忍不住反驳:“千万年下来,朝廷与圣地从来地位相当,莫说只是个圣地传人,今即便是邺主亲临,也只跟皇兄平起平坐,薛妤不过是个公主——” 裘桐似乎对他一腔脑热的无知话语忍无可忍,他道:“裘召,你当真以为圣地和朝廷平起平坐了吗?” 裘召顿时闭了嘴,可那眼神,那模样,无一不在说,难道不是吗。 “我和你说过无数次,实力不平等,则地位不平等,各方势力如此,人也如此。”裘桐虽说是夜半便服出行,可不论是间垂挂的香囊,还是袖边的纹理,皆细细绣着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龙,此时一动,上面的纹路跟活过来似的张牙舞爪,富贵人。 “人间诞生的妖与怪,惊扰百姓,肆意杀戮,朕作为君主,除了派兵,无计可施。可这世间多少怪?朕又有多少兵可以派?” “圣地呢,他们弹一弹手指,作的祟便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就范,大妖也自有厉害的对付。”裘桐淡漠地说出事实:“所以这世间永远需要他们,他们在百姓心中,也将永远高高在上,时时拥有超然的地位。” “可我们不一样。” “没了皇族,圣地可以派人来接手,或扶持个傀儡皇帝,或干脆取而代之。”裘桐淡得近乎现出一种苍白,“这天下可以没有你我,没有裘氏皇族,却不能没有圣地,没有圣地传人。” “形势一如此,我们便一处于劣势。就如同今,薛妤碍于圣地和朝廷的平衡暂退一步,可若是她不退呢?别说只是搜查昭王府,就算她在朕眼前将你击杀,朕除了用天下人的舆论她认错,讨要说法,还能如何。” “朕手无缚之力,连冲上去与她过一招都做不到。”裘桐就着大监端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眼底泛着讥讽的光。 裘召被他说得双拳紧握起来,咬牙不甘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想为皇兄争取鬼婴。” “鼠目寸光。”裘桐瘦削苍白的手指点了点风平浪静的湖面,狠狠皱眉,道:“来前,为在薛妤面前蒙混过关,朕不得不将才有点动静的龙息重新封印。” 裘召不可置信地抬眼:“皇兄。” 裘桐闭了闭眼,道:“便是如此,只怕也难以身。” “至于你口中所说薛妤不过是个公主——裘召,你太天真了。” === 溯侑醒来时,已是上三竿,外面天光大亮,屋里安安静静,唯有窗外树上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在小小屋子里守着他的是朝年。 连着几奔波劳累,朝年也有点撑不住,搬了把凳子在边守着,垂着脑袋打盹,时不时挣扎着惊醒看看他的情况。 在他下一次抬头时,正巧与悄无声息坐起来的溯侑四目相对,他不知今夕何夕的茫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困意顿时全飞了。 “醒了?”朝年有些惊讶地转头去看外面的天,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袍里掏出一个温玉质的瓷瓶,动作练地拔开玉,一颗圆滚滚的七丹药安静躺到他手掌上,他再递到溯侑跟前,示意道:“呐,女郎吩咐的,吃了吧。” 溯侑像是昏了很久,开口时嗓音低低沉着,哑得不像话:“女郎呢?” “尘世灯的任务刚完成,女郎和佛女忙着收尾,都在前头空出来的书房里呢。”朝年想想他的秉,又忙道:“诶,你别动,女郎吩咐过了,在你生长期过完之前,不准离开这间房半步。” 溯侑身体僵了僵,一瞬间回想起私狱里她的几句诘问,默然不语捻起朝年掌心中的七彩丹咽了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朝年是个闲不住话的,他连声道:“我们没有成长期,但梁燕曾度过,据她说,她当时也只是略微难受了几天,不知道你反应怎么那样大。” 他夸张地比了个手势,道:“你是不知道,你晕过去后那个汗得,跟水一样,止都止不住,我们给你灌止痛散也不管用,直到早上才好点。” 溯侑沉下心受自己体内,发现气息默不作声增长了一大截,原本横七断八的经脉已经修复得差不多,那两股横冲直撞,水火不容的力量也乖乖沉淀下来,不再作,反而开始有条不紊地一遍遍冲刷他的身体,滋养遭受重创的脏腑。 一夜之间,变化堪称胎换骨。 若是能按照这样的速度往前修炼,不用过多久,便能达到他上审判台前的修为。 那些说度过成长期后,天资悟不错的妖族修为将一路高歌,突飞猛进的言论,如今看来,也不全是虚假。 溯侑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他朝朝年点了点头,道:“好多了。” “多谢。”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