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她的另有其事。 松珩镇邺都中心城数万妖鬼的阵,她的父亲,以及那个茶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等着她处理,关键时候,她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回到了千年之前。 现在她心里有两种推测,一种是自己落入了松珩和路承沢联手布置的某个术法中,目的是困住她,等外面一切尘埃落定,她再出去也已于事无补。一种是偶然之中,他们三人误打误撞同时回到了千年之前。 前者只需寻出破解之法,后者情况就复杂很多。 而照目前的情势看,后者的可能无疑更大一些。 如果真像薛妤猜测的一样,那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出身好,从小到大堪称事事如意,事到如今,若要真说有什么叫人悔得耿耿于怀的,唯有救下松珩这一件事。 这许多年,松珩一步步攀上顶峰,天下人无不唏嘘叹,说若不是当审判台上薛妤相救,若不是之后邺都给的各种助力,怎会有后来的仙主松珩。往这些话在薛妤耳里,就像一阵穿堂风,过了就过了,可刀戈相向后再想,这些话,一个字都没错。 没有薛妤,哪来之后威风八面,发号施令的松珩。 他早该死在那个风雪加的清晨,死在审判台的五十道雷刑之下。 薛妤长长的睫不经意往下了,浓而密的一排,心想,若是真的重来了一回。 这个时间。 松珩应该已经修为尽失,手脚筋齐断,被关在羲和最森严的地牢里跟祟物作伴了吧。 第3章 从晋西到羲和,得穿过几座人间城池,即使一行人赶路的马车上纂刻了加速的法阵,未免吓到凡人,也始终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只有到了夜里,才会风一样疾驰,闪电般掠过郊野山头和树丛。 如此三五,他们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入山海城的关卡前。 此时,离审判台开启还有四天。 入城之后,戴着面具的锦衣使行至薛妤马车前,低声道:“女郎,山海城到了。” 山海城是座大城池,不在人间帝王管辖之内,城里居住的一半是普通人,一半是修行之人。东边比邻的是小有名气的修仙之地紫薇府,后面则是六圣地之首的羲和圣地,因为这个缘故,城中人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却依旧秩序井然,很少有寻衅滋事的情况发生。 薛妤在车马内嗯了一声,问:“父亲那边派来的人可到了?” 锦衣使察觉到周围的打量目光,摁了摁脸上贴得严丝合的面具,回:“到了,昨到的。” 薛妤颔首,声似清玉:“去西楼。” “晚些让他们来见我。” 马车很快转了个方向,奔往山海城最繁华的中心之地。 羲和在圣地中居首位,素来神秘,许多人只闻其名,却难窥其真面目。其余五圣地辖域极广,普通人想进也无不可,唯独羲和戒备极严,规矩繁多,不说慕名而来的普通人,即使是受邀前来的五圣地之人,也得执着身份牌,经过严格的验查,方能从西楼后门进入。 西楼是山海城四十七楼之首,白美酒佳肴不断,一到夜里,数不清的佳人便从一间间小屋里走出来,或陪着客人饮酒,或娇笑着被人拥上三楼,是达官显贵们心照不宣的销魂窟。 外人万万想不到,庄严肃穆的羲和圣地就隐匿在这座声浪滔天的西楼之后。 也因此,彼此间常有走动的几大圣地在西楼都有另僻的居所,薛妤的牌才呈上去,后脚就被穿着锦衣的小童子引上了楼。 “女郎远道而来,我们主家已得了消息,要为女郎备宴接风洗尘。”引路的童子约莫只有七八岁,身量圆润,穿着厚厚的红小袄,即使郑重其事地说话,也免不得透出一种天真烂漫的情调。 此时天将黑未黑,楼里却已经热闹起来,薛妤看着楼中一路亮起的各式花灯,眼微微垂了下,声音不疾不徐,似随口一说:“你们主家有心。其他圣地的人可到了?” 两小童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很快出声:“太华的大人离得近,两前到了,其他大人都还未到。” 也就是说,路承沢还没来。 怕薛妤被楼中寻作乐,不知礼数的浪子冲撞,两位小童带他们走的曲道,没过多久就停在一处小院前。“女郎若有所需,西楼女使们都在院外候着,随时听从女郎吩咐。”小童颇懂礼数,朝薛妤稽首后慢慢退了。 在这样纵情声,倚风月的场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热闹许多。薛妤倚在二楼的漆红靠栏边,眼睛往下稍垂,出半张致小巧的脸,一眼扫过去,给人种孤高临下的疏离,可她偏偏看得极认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 梁燕引着邺都的人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这位邺都公主于公事上雷厉风行,有时候却像个事事好奇,不动声观察尘世的稚童。 “见过女郎。”梁燕身后十几人齐整地朝薛妤拱手。他们穿着深衣袍,都戴着跟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边缘着一圈浅的图案,看起来颇为神秘。 乌的阵仗,一瞧便知是某个古世家的人出门。 薛妤收回视线,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片刻后开口道:“圣地戒严,我们是被邀之客,凡事当以礼让为先,不可寻衅滋事。” 她吐字如玉,声音落得不重,年龄又不大,按理说没什么气势,可偏偏能震慑住人。 薛妤其实不常说这样类似告诫的话,她身边大多都是被驯服的妖族,受生死链束缚,有规矩得很。而眼前这些要随她一起入羲和的人是从她父亲身边临时调来的,不知道她身边的规矩。 在这世间,各族生灵被分为三六九等,勋贵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门派各占一份,妖鬼之排最末,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圣地赫然在其列。 圣地有六,各司其职,游走世间,铲除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和地位。 出生圣地的原住民被称为古仙,修炼一途得天独厚,不论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时间长了,自然有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气。这么多年下来,因此闹出了几桩大风波,各圣地汲取教训,对族人三令五申,严加管教,出门在外的提醒几乎已成习惯。 领头的那个率先抱拳,沉声应下薛妤的话:“一切听女郎吩咐。” 薛妤颔首,梁燕见状,上前轻声细语补充了几句,而后领着他们退至小院外间的厢房里。 天渐渐沉下来,先前那两位生得珠圆玉润的小童引着一女子穿过回廊,径直朝薛妤走来。女子约莫三四十岁,身段丰腴,穿着件长至脚踝的榴红月华裙,裙摆下缀着一圈圆润光洁的珍珠,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左右曳动,环佩作响。 “见过女郎。”女子举着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到,榴娘待客不周,前来向女郎赔罪。” 薛妤听到“榴娘”这两个字时稍稍抬了下眼,对这位将西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幕后老板并不陌生,但见却还是头一次见。 “西楼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动,道:“娘子客气了。” 榴娘摇着扇笑起来,一双勾人的凤眼不动声打量眼前站着的少女,能将西楼经营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别的且不说,察言观和看人这块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 这位邺都嫡系长女穿得并不华贵,上身一件简单领兔小袄,下边搭同袄裙,看不出似她这样年龄少女的鲜活泼,却偏偏生了张极致小巧的脸。此刻抬眼看她时,那双好看的眼里映着这楼里上下无数盏亮澄澄的灯,光闪烁,莫名显出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烟火温暖气。 在这楼里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这如花一般的少女,饶是如此,此刻见到这脸,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赞叹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则是她身上透出的一股韧意,青草般往上拔高。 这是圣地培养出的传人,担的是除污祛秽,拨反正的担子,与这楼里娇娇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样。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线灿灿的团扇轻轻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楼里姑娘已备好酒菜。女郎请往这边来。”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饶是薛妤无心接下来的推杯换盏,也还是颔首,客气道:“有劳娘子。” 两人才要移步,却见前头那两个长得珠圆玉润的小童面有急地跑过来,两条小腿迈得生风。榴娘见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稳,才笑道:“冒冒失失的,这才几,先生教的规矩就全忘了?” 话虽如此说,却没有什么疾言厉责怪的意思。说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弯了下身,一副洗耳聆听的模样。 小童中左边那个看着年龄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点,他见状朝前半步,凑到榴娘耳边,低低说了一长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关注,薛妤也还是听到了话的后半段:“……赤水的大人们到了,圣子圣女都来了。” 薛妤抬头,缓缓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讶异,她直起身,面不变,一边引着薛妤朝左边的小道走,一边知道方才的话瞒不住她,索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离山海城远,往常都是掐着圣地开启的点到,在我们这楼里待不了多久。”榴娘顿了下,想起自己身边这位俨然也是个掐着点到的,不由失笑:“早两来也好。后山海城有个祈风节,城中居民极为重视,西楼的姑娘们也排了节目,届时我让楼里的小童引女郎前往,当看个热闹。” 薛妤的心思从来不在玩乐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条细长的眉拧起来,道:“烦劳娘子遣人将赤水圣子请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六圣地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因此常有联系,榴娘并不多问,只从善如应下。 薛妤拿准的就是这一点。她原本想私下联系路承沢,可很显然,在这座临近羲和的楼里,他们的行踪瞒不过暗地里的无数双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见。 这样坦磊落的姿态,有心者反而不会多想。 片刻后,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来的厢房里,隔着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张千年来不曾怎么变化,似乎时时风得意的脸上。 “马不停蹄赶路,人才刚到,就听说邺都公主要见我。”路承沢将手边的茶盏转了半圈,噙着笑吊儿郎当地问:“这是怎么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这样和她说话,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情,跟什么人都不热络,平除了邺都,就是跟着天机书发布的任务往外跑。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跟同为圣地传承者的路承沢也没什么话说,属于那种见了面也不过彼此点点头的情。 这样的情况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确实该有这个反应。 可薛妤不信有那么巧,当那个银风旋明明将在场三人全部覆盖了进去,凭什么就她一人遇到这种事。 再退一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更好。 松珩这次必死无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确认眼前这个路承沢,是没经历过那千年,没跟松珩处成生死至的路承沢。 时间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颗一颗顺着手指头淌下去。薛妤没放过路承沢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可他们这样的人,表情管控已经是溶于肌肤的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该是怎样的神情,少有人比他们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脸上全然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上月赤水抓获的十只红线妖,何时移邺都?” 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路承沢听过之后还愣了一下,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职,守卫世间,其中赤水负责制定刑律,传召审问,邺都则负责收押妖鬼祟,所以两地间常有政务上的往来接。 看薛妤冷着张脸,一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样子,路承沢也跟着打起了些神,沉片刻后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该走的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没办法。” 说完,厢房中又恢复了安静。微妙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动筷。 路承沢一向是个话多心的,可遇上薛妤这样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话题,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聊起,只好拿起手边的琉璃酒盏,只是那酒才送到边,就听坐在对面的薛妤开了口。 “此次审判台开启,圣子有什么想法?” 这话几乎是不留余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沢是那个路承沢,一听便能听出来。 路承沢这口到了嘴边的酒,顿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样的事,现在能说出个什么章程来。”路承沢竭力显得平静地放下酒盏,他勾着眼出点笑意,道:“审判台都还没开呢。” “赤水一向主张严法惩治,不止一次提出废除审判台,将那些恶徒除之后快。圣子承圣地意志,也会有想从上面带人下来的时候?”薛妤一只手掌落在膝头,颜雪一样白,连带着说话声音也透出清凉之意。 路承沢知道瞒不过她,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从他进来到现在,他们说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她却已经用三言两语将他到了死胡同里。 第4章 厢房内寂静无声,取暖的炭盆里火烧得旺,光芒呼般明明灭灭。 薛妤从摆菜肴的案桌前缓缓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觑着路承沢。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静静落在一个人身上时,却给人一种后脊骨微僵的迫之意。 四目相对,他仿佛听见她在说:装,你接着装。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