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渡船靠岸的时间其实比想象中的要短。 一下船,骆钧就意识到了简怀逸为什么不嫌麻烦,还要特地再演那样一出戏。 因为那次“推搡”,简怀逸掉下了水——虽然船快靠岸,水已经不深,人也很快就被救了上来,但保险起见,船主还是报了警。 他在船上有疑似故意伤害的行为,所以在见到家人之前,要先被带走问讯。 公事公办的问讯,只是调查当时的情况。骆钧并没有被为难,他知道简怀逸不是为了为难他,而是想要这个时间差。 有了这个时间差,简怀逸就会比他先见到家人,比他先见到父母和骆橙。 骆钧不怀疑简怀逸编故事的能力。 所以,当他走出问讯室时,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等候区、又确认了手机里没有任何新的信息和电话后,已经差不多猜出了自己被问讯着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 现在骆钧坐在长椅上,继续翻自己的记忆,继续绞尽脑汁地去找出一个比自己对骆枳更坏的人,来作为自己并非是罪魁祸首的证据。 他们上岸后没多久,外面就突兀地下了场暴雨。在警方进行问讯的时候,那场暴雨几乎要把窗外的树掀翻,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一场台风意外登陆了。 雨停后,了许多天的天气一下就好了起来。 光亮到烫人,天空像是被彻底洗过,沉沉堆着的云像是全变成雨下透了,蓝得异常刺眼。 然后他忽然想起,他其实记得骆枳醉了是什么样。 骆枳醉了以后很乖,很说话但声音很小,眼睛里有雾,一直弯着眼睛笑。 骆钧那时候带的团队刚签下一笔重要的单子,在一家葡萄酒庄园开庆功会,碰巧遇上了淮生娱乐的人也在团建。 骆钧这边的团队里有个部门负责人,三十出头英级别的女经理。平时叱咤风云杀伐果断,当场就被骆枳乖得心都化了,扯着自己部门全坐过去听他讲故事。 那天的天气也是这样蓝到刺眼,骆枳坐在一棵树下,在讲自己的一场噩梦。 噩梦的内容是他和一群人玩捉藏游戏。 他们这里捉藏的规则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是所有人围成一圈边唱童谣边走,在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所有人抬起手随机指一个人。 被指得最多的那个人,有十秒钟的时间完全不能动, 这十秒钟里,所有人会一哄而散全都不见,只留下那个被指出来的人站在原地。 “这也不是噩梦呀。”一个新人小姑娘听得好奇,“捉藏不好玩吗?” …… 骆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依然弯着眼睛笑,眼睛里的雾却越来越深。 那些朦胧的水汽最终没有蓄积起来。 直到这时候,骆钧才终于知道这为什么是一场噩梦。 骆枳被所有人指出来,作为丢妹妹、让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 然后他们得以各自顺利藏起来,不必被愧疚和自责找上门,继续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留下骆枳站在原地。 然后骆枳一直被他们留在原地。 骆钧停下翻找记忆的可笑行径,他已经看了十遍所有获救人员名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没有找到想找的那个名字。 骆枳不擅长玩这个游戏,现在骆枳出局了。 这场漫长过头的噩梦终于在骆枳这里结束了。 骆钧一遍遍翻着手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找到什么,找律师起诉简怀逸?没有意义,简怀逸太清楚他的脾气秉,太了解他会干什么。 他在那艘救援船上,听着简怀逸一个字都不差地说出他心里的想法,才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因为拒绝面对“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的事实,所以他本不愿意见骆枳,他比谁都反骆枳,恨不得骆枳消失,他用一切证据证明骆枳本来就不是个该被好好对待的弟弟。 因为拒绝面对“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的事实,所以就只敢冷眼站在边上,看着那个连名字都被人抢走的孩子被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 骆钧划着手机,扫见一个存在联系人里的电话。 他忽然坐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稻草,握着手机的手甚至已经隐隐有青筋迸起,不得不深呼了几次才慢慢点下呼叫键。 另一边并没有接起电话。 骆钧并不意外,他上耳机,又拨了几次。 耳机里终于传来了接通的提示音。 骆钧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用力捏了捏手机,让声音足够稳定:“明先生。” 他尽量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就直接挑明:“无意打扰……我弟弟在贵公司发生海难的那艘邮轮上。” 骆钧艰难地斟酌措辞,他并不认识对方,明家所在的圈子并不允许轻易挤进去,这只是某次商业洽谈得来的一个小报酬。 如果这依然是一场生意场上的洽谈,骆钧可以从容挑出最合适的不卑不亢的态度。 但他是依然在不停逃避的凶手,他还是抱着那样可笑的自私念头,试图洗自己的罪名。 “获救名单上没有他。”骆钧低声说下去,“我想托您查一查……” 对方停顿了下,似乎是拿起了什么东西:“叫什么?” “骆枳。”骆钧不自觉地屏住呼,那口气几乎全淤在了口,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按着耳机的手冰凉,“木字旁,只有的……” 电话另一头的纸张声哗啦一响。 对方说:“抱歉。” 骆钧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尽力平静地笑了下:“什么?” 为什么要抱歉? 抱什么歉? 他可以肯定骆枳不在获救名单上,他快把那份名单背下来了……对方答得这么快,是在哪看到了骆枳的名字? 除了获救名单,还有什么名单? “应该已经通知家属了。”对方问,“他们没有告知你?” 骆钧说不出话,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寒意一寸一寸沿着手掌上行,钳住整条手臂。 他不开口,于是对面也再度道了声歉,就挂断了电话。 …… 天蓝得像是洗过,光烫人。 像是有光被风搅拌着溶解了进去,海水也变成了澄净通透蓝绿,拍在船身上,拂开雪白的泡沫。 年轻过头的那位“明先生”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给身旁的船员,离开甲板,回到自己专属的套间内。 海风拨开窗帘,一点光不动声地滑进来,栖落在枕边。 上的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苍白安静,如果不是呼时廓的微弱起伏,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能生命存在的迹象。 大概是累得实在过了头,他对被放回枕边的几张纸质乐谱全无察觉,依然无知无觉沉睡着。 吉他和画板委屈兮兮挤在边,那个价格不贵质量倒是不错的旅行包挂在实木衣架上,或许正在给新邻居吹嘘自己经历过的大风大浪。 那张来自某位不愿意透姓名的火苗先生,雨中练笔的“我没有做过坏事”的昂贵作品回到了画板上。 它被得皱到不行,又泡了几次水,即使被重新找了邮轮上常驻的专业画家处理过,上面的字迹也已经很模糊了。 所以到现在还没成功付账的“明先生”也只好坐在边。 明先生放轻动作,拿过他垂着的手,在他的掌心慢慢写了第四十七个“嗯”。 第22章 尘白 骆钧坐了很久, 才意识到电话里只剩下了挂断的忙音。 这也没什么奇怪, 毕竟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对方的态度和缓,多半是把他当作遇难者的家属对待, 自然不会像生意场上那样客套寒暄。 那个明家……原本也没有和他客套寒暄的必要。 明家的领域在海上, 不仅做邮轮和海贸生意。少有人清楚这个盘踞海上的家族究竟有多深的底蕴, 只不过凡是生意里有船的都知道规矩。 公海上那几条最热的航线,起了冲突纠纷要去找明家裁定;海运途中遇到了什么麻烦, 只要及时求明家庇护,多半也能转危为安。 这次出事故的只是明家旗下相当不起眼的一艘中吨位邮轮。救援相当专业且及时,绝大部分人只是受了些惊吓, 连受伤都是少数, 针对每位乘客给出的理赔金额依然已经高到令人咋舌。 骆钧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后知后觉, 被自己最初那个念头里的某个词尖锐地刺了一下。 那个想法却变得越来越尖锐,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血迹斑斑地勒得他动弹不得。 ……遇难者。 明明救援专业又及时, 连受伤都是少数,为什么会有人遇难? 为什么遇难的人偏偏是骆枳? 他这样想着,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证供, 每个字都在拼死抵赖,每个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为他直到最后才想起骆枳, 所以即使再专业的救援,也赶不及去救一个不会动的空壳。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弟变成了一个空壳。 他终于无法抵赖他的罪行,那罪行不仅限于邮轮遭遇的海难, 而要向前延伸十三年, 回到那个走丢的孩子被领回家的那天午后。 他从来没有任何资格去教训骆枳。他懦弱着自以为是,可笑地冷眼旁观, 而现在,他依然只能靠着去做一件更懦弱和可笑的事,来抵消回忆里滋长出的捻磨血的荆棘。 骆钧抬起视线,他看到了等在门外的车 那辆车是骆家主常用的座驾,会把他接回家,骆钧并不清楚自己回家后会面临什么,于是他又想起骆枳。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