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钧慢慢皱起眉。 不知为什么,他抬起手,沿着自己的领带慢慢摸到底。 意外突如其来,刚才的情形太过混,没有人顾得上一条领带,更不可能去在意更具体的细节。 他到现在才发现,领带上有东西不见了。 被他一直用着的那个领带夹,在他全然不曾留意的某个角落,安静地落,沉进了漆黑的冰水里。 第20章 覆水 之后的事由不得他。 权势身家派不上半点用场, 落水后的严重失温就能要人的命。 乘客被套上救生衣紧急疏散,送上附近来救援的船只,这些船会转送他们去就近的陆地。 骆钧终于拦住一个正负责联络营救的船员, 尽可能描述了骆枳的情况。 “……你说还有人在水里?”那人停下动作, “还是你弟弟?你看见他落水了?” 那人诧异地盯着骆钧:“你刚才怎么不说?!” 骆钧被他投过来的视线刺得不适, 本能蹙起眉,却又因为下一句追问忽然陷入沉默。 刚才怎么不说? 分秒必争的海难营救, 多耽搁一刻就可能多要一条人命的冰海,亲眼看着弟弟落水,却直到这时候才讲出来…… 対方复杂的神情显然藏着更多含义, 看他的视线更是直白到几乎已经有些失礼。 骆钧第一次被人这样近乎侮辱地怀疑, 生出些无从辩解的烦怒恼火:“当时情形太。” 这当然不是他要给出的解释, 他只是说了第一句, 然后下面的话就不知为什么,突兀地堵回了喉咙里。 ……当时情形太,他只是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生死之间的拉扯实在太紧急, 骆钧无暇考虑更多,他只是没能及时想起骆枳。 何况救生艇上原本也只能再多一个人。 救生艇上只能再多一个人,而骆钧甚至没有去考虑这个位置给谁的问题。 他本就没有在那一刻想起任何有关骆枳的事。 …… 骆钧自己都不知道, 原来自己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知是因为体温严重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试图辩解的话像是有千斤重, 不上不下地坠在他口,甚至不起任何一点牵动声带的气。 骆钧沉默着站在原地。 船员莫名其妙摇头,没有在他这里浪费时间, 対着送话器联络了救援队搜寻打捞, 又继续将艇上的其他人转移去更稳妥的船上。 骆钧也被催促着离开了救生艇,他和简怀逸一起上了船, 被安置到甲板上稍微避风的地方。 手机的防水能派上了用场,刚一开机就有不少信息和电话涌进来。 有骆橙发过来的报平安的短信,她现在正在另一艘船上。也有父亲的电话和消息,父母都没什么事,他们及时被引渡去了安全的小型渡船。 骆夫人稍微受了些惊吓,但现在有骆承修陪着,已经稳定下来,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简怀逸。 救援行动紧张有序,所有事都已经开始变得有条不紊。 灾难带来的一瞬间的灭顶茫然正在缓慢退去。 骆钧回了几条消息,同样确认了自己和简怀逸的安全,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边。 海难带给人近乎绝望的迫就这样突兀中止。 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又又冷难受得要命,几乎要让人有种已经彻底离危险,回到了最平常的生活的错觉。 …… 平常整里的事也就是那些,处理工作应酬往来,闲下来时一家团聚,多数时候都相当平淡,平淡得波澜不惊。 所以太多的事,都在这复一的波澜不惊里变成了惯。 在这场惯中,骆钧的确非常不喜骆枳。 骆枳嚣张叛逆,顶撞父亲疯母亲,针対欺侮简怀逸,最近又得小妹心神不宁,从没做过任何対别人有好处的事。 偏偏这样一个搅得全家不得安生的败类,又是跟他们血脉相连的、不可能甩得的亲人。 骆钧当然从没想过要让骆枳以这种方式消失。他没想要骆枳死——虽然也有许多次,他在盛怒之下,的确冒出过有些相近的另一种念头。 如果没有骆枳就好了。 如果没有骆枳,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家人的生活也会更安稳幸福。 于是这种“如果没有骆枳”的想法就也成了惯,在每个到烦躁恼火或是怒不可遏、又恰好与骆枳有关的场景里,都会跳出来。 因为有了骆枳,一切才会变得这样糟糕,才会怎么都没法好得起来。 如果骆枳不再纠他们,能走得远远的,再不来打扰他们一家,就不会再发生这么多坏事。 不只是他,这或许是每个骆家人都早已养成的惯。 没有人会闲到平白去质疑惯,除非这种惯延伸到什么完全不同的场合,终于酿下或许偏差到无法修正的严峻恶果。 骆钧也是刚刚才发现,原来他対骆枳的厌恶和嫌弃,原来已经足以让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本能地忽略骆枳的存在。 原来他在没有道德约束的前提下,已经能心安理得地口而出“当时情形太,所以顾不上管他的死活”。 脚步声靠近,简怀逸端着只碗走过来。 简怀逸看起来同样心事重重,坐在骆钧対面,把分发的姜汤端来给他:“大哥……是我的错。” “我掉进水里,就昏过去了。”简怀逸不敢看他,垂着视线低声说,“再醒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没有看见小枳,我该找他的……” 他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骆钧看着姜汤,声音很低:“怎么能是你的错?” “不怪你。”骆钧摇了摇头,“你喝吧。” 他没有去接那只碗,红棕的体映不出倒影,随着船体的晃动微起涟漪。 那种高度毫无缓冲地砸进水里,的确很容易出现一过的昏厥,简怀逸和骆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被水冲散的。 这挑不出错。 简怀逸自身难保,他也是最后一刻才被骆钧拉上救生艇,又怎么顾得上更多? 骆钧把手放在取暖器上,冻木的皮肤一点点缓过来,逐渐开始反馈出仿佛是被蚂蚁噬咬似的麻蛰痛。 ……那骆枳呢? 似乎直到这时候,骆钧才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救起简怀逸,是因为他听见了简怀逸的呼救声。 人们总是対自己悉的声音更,虽然四周异常混,但骆钧立刻沿着声音找到了落水的简怀逸,把人扯上了救生艇。 骆枳为什么不呼救?是因为同样也由于落水的剧烈冲击短暂昏了,还是因为醉得意识不清,本没意识到发生了危险? 骆枳为什么会喝酒? 简怀逸端着酒杯,是他把酒给骆枳的吗? 他为什么会带着骆枳在船舷边那种危险的地方喝酒? 骆枳怎么可能会喝他的酒? ……其实以前那些数不清的场景,同样有机会去思考这些问题,但实在没这个必要。 骆钧的工作很忙,他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放下手头的事不管,去体贴一个作恶多端的弟弟。 而只要下个定论然后直接宣判罪行,就简单得多了。 反正骆枳劣迹斑斑有太多前科,禀难移,行径和手段反反复复无非是那几种。就算费时费力清每一个细节,结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 偏偏这一次,直到救援船靠岸之前,他们都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或许正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所以那些一闪而过的疑惑,也终于在不经意间悄然冒了出来。 “怀逸。”骆钧慢慢开口,“你之前——” 他停了几秒种,不知是在考虑还是在挑选问题,接着才又问:“你之前是去找骆枳干什么的?” 简怀逸正往纸杯里分装姜汤,闻言有些愣怔,抬起头看着骆钧。 骆钧蹙眉:“不方便说?” “……也不是。”简怀逸僵硬地笑了笑,“大哥,没想过你会问我这个。” 骆钧摇了摇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随口问问。” 简怀逸失笑:“真的吗?” 骆钧看着他,眉头拧得愈紧。 他只是随口一问,想不通简怀逸怎么反应这么大,下意识就要继续否认,却又被自己的念头引得心头微沉。 ……真的就没有任何一点怀疑吗? 他为什么会开始対简怀逸的行为生出质疑,难道就因为合作伙伴模棱两可的记忆,把当时送领带夹的人记错成了骆枳? 简怀逸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搭档。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处理公司的事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简怀逸的这个位置,受人挑拨离间当然也是常有的事。 因为这么几句话就対陪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人生出动摇,反而去替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闲心,骆钧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 船忽然一晃,简怀逸的姜汤跟着溅出来了一大半。 他轻了口冷气,放下手里的碗,扯了张纸巾,擦干净那一片淋淋的藉。 简怀逸把那张透了的纸巾团成一团,在手里捏了几次,还是扔进了垃圾桶里,站起身走到甲板边。 骆钧起身走过去:“抱歉。” “我不该这么想。”骆钧说,“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当做没问过这件事。”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