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口镇是个不到两百户的江南小镇,隶属上头的江县管辖。靠江临河,位于朝廷划分的江南东路和两浙路的州郡边境上,是个小有名气的供商队停歇中转的小镇子。 商贾来往多的地方,没什么‘人不离乡’的规矩,只要听到了某某地方做什么买卖赚钱的风声,拖家带口呼啦啦逐着钱财跑。人口动大,钱财往来多,屋舍买卖频繁。 叶扶琉就喜人口动大的地方。 往前倒推个十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说不出荒宅的来历。镇子上住得最久的人家也只隐约想起从前似乎住过一户老妇人,还是从过世的长辈嘴里听来的,那户人家姓什么,谁记得。 怀揣一张惟妙惟肖的地契,纸张做旧,朱红官契印丝毫不差,挂起千响鞭炮昭告乡邻,寻个黄道吉,正大光明地搬进去,谁说这处荒宅二十年前不姓叶? 叶扶琉才搬进大宅半个月时,已经是街坊乡邻眼里‘热络友善又多财’的好邻居了。偶尔出门一趟,周围住得近的几户邻居的当家娘子挨个出来跟她打招呼。 唯一没搭上话的,就是离叶家最近的这户姓魏的邻居。 魏家也是新搬来的。一个病郎君,带一个家仆,宅子里统共只有两个大老爷们,整天关门闭户,连大门都不出。就连这户姓魏,都是叶扶琉从别家娘子嘴里打听来的。 “魏家两个都不搭理人。”话最多的王家娘子某天嘀嘀咕咕,“偶尔出门都是那个叫魏大的家仆。他家那位郎君啊,倒像是养在后院的大姑娘似地,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李家娘子也嘀咕,“说起来,魏家郎君搬过来有两三个月了吧?连正影儿都没瞧过一面。倒是隔三差五地请郎中登门。也不知病成什么样了。” 叶扶琉坐在围廊下,把新得的雕花小楠木盒拿软布蘸水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放在凉处晾干。 魏家郎君病得确实不轻。 从她这处打量过去,对面木楼高处坐着的人影,肩膀宽阔,手长脚长。站起来怕是不止八尺。 八尺高个头一郎君,一天只吃三口汤饼。这幅要把自己硬生生饿死的架势,身上肯定有大病。 隔壁的魏大又在扯着嗓子吼了。 “郎君,你到底要吃什么,说一声啊,我现在就出门给郎君买!” 叶扶琉坐在步廊围栏边,石榴长裙下的绣鞋惬意地一翘一翘,抬头看对面的热闹。 难怪听得那么清楚。原来魏大也上了木楼,两堵院墙哪里拦得住高处传来的声音。 魏郎君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了,别叫人看笑话。”他淡漠道了句,“下去。” 他的声线不似魏大嗓门洪亮,低沉略哑,在风中聚而不散,清清楚楚地传过院墙。 下个瞬间,叶扶琉看热闹的目光和院墙对面的两道视线对上了。 魏大出羞愧的神,立刻闭嘴转身下楼。 魏郎君的视线也转开了。下一刻,他缓缓起身,自己下了木楼。 一天只吃了三口汤饼,脚步还稳当。 叶扶琉收回视线,抱着小木盒思考了片刻。 做她这行的,就像常年在河边走,除了胆子大,更重要是谨慎,心细,才不会一脚踩进河里了鞋。她有个小病,想得多。 她搬来五口镇整个月了。结攀话,旁敲侧击,周围十几户乡邻都正常,只有隔壁魏家不太正常。 主仆两个大老爷们,打着养病的借口,整天不出门,不结识乡邻,登门的只有郎中。还不是镇子里那几个,都是外地陌生面孔。说句不客气的,谁知道是真郎中还是假郎中? 魏家郎君闭门养病,却又不像病重到起不了身的模样。吐字清晰,走路稳当,只是借着病不搭理人。 主人养病,家仆伺候,魏家没个正经营生,但家里并不缺钱。 魏家不缺钱,却连个仆婢短工都不请。隔壁宅子整天空的,比叶家荒了十几年的宅子还空。 叶扶琉心里有个猜想。 她自己就是打着布帛生意的幌子,做宅院倒卖的生意。叶家同样不喜多请人,人多眼杂容易误事。 魏家宅院不小,同样荒了许多年,同样新搬来不久。 魏家郎君的病会不会也是个幌子,幌子下面遮掩不能见光的行当。 她有点怀疑,魏家是同行。 …… 头接近晌午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素秋提着一大块腊回来了。 “刚才把阿桃送回家里,留下做新衣的半贯钱,她家阿娘喜得不得了,死活过来一块腊,推都推不掉。” 素秋把腊放在灶台边,边生火边问,“娘子,半贯钱是不是给多了?” “不多。”叶扶琉过去把腊提溜起来,足地闻了闻香。“我们初来乍到,周围都是乡邻,多花点钱财不要紧,主要是留个善缘。以后我们搬走了,善缘还留着,乡邻们愿意帮我们说话。” 素秋:?? “我们又要搬?”素秋人都麻了,“娘子,两年我们都搬了三处了。全是前后三进带花园的大荒宅子,好容易把一处收拾干净了,没住几个月就要搬。我们到底有多少宅子?” “……咳。叶家祖上喜置业,各处的家业不少,总得收拾收拾,不能老荒着。”叶扶琉把话题轻轻巧巧岔开,“水滚了,腊赶紧切一块放锅。就煮点……嗯,汤饼吧。” 素秋果然被带跑了。 两人商议着吃食,厨房里热热闹闹开始和面。 素秋边和面边道,“刚才进门时,我看到隔壁的魏大坐在门边哭。” “……”叶扶琉脑海里浮现起八尺魁梧大汉哭唧唧的场面,起了身的皮疙瘩,“他哭什么?他家郎君又没事,我早上还看他上木楼晒太来着。” “魏大不肯说怎么了。但看他哭得眼角通红,魏郎君或许真的不大好。”素秋悄声说,“娘子带回来的八对纸人纸马,还是先留着吧。” 叶扶琉喝了口水:“说晚了。已经入土为安,不能再刨出来了。” 素秋:? 厨房生火的烟气大,叶扶琉改坐在门外屋檐下,摆着新得的小楠木箱。 箱子个头不大,多年脏污拿软布一寸寸地清理干净,在光下出点点碎金,木料用的是楠木里最上等的金丝楠木。 入手沉甸甸的,箱子里头锁着东西。 她起了些兴趣,倒也不着急打开,把小箱子继续抱着,瞥了眼围墙对面的木楼。 午后光挪去西边,东边这处小木楼上没了光,当然不会再有晒太的人。 她琢磨了一会儿,问屋里倒腾汤饼的素秋,“你觉得对面的魏家郎君,是真病,还是假病?” 素秋吃惊地转过脸来,“魏大都哭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是假病。早上送阿桃回家,阿桃家的阿娘也说,魏家的生意不好做。魏郎君是北方人,病中失了胃口,镇子卖的许多南边的吃食,他家郎君一口都不吃,直接扔了。起先每天还买两顿汤饼,最近连汤饼都只买一顿了……人总是不吃东西,病哪能好哟。” 叶扶琉望着对面的小木楼,“他家不缺钱,为什么不雇个厨娘?” “……哎?”素秋被问得一怔,“对啊。南边吃食不合胃口,雇个北边来的厨娘不就行了。” “所以他家有问题。” 叶扶琉放下小楠木箱,叮嘱素秋,“病人宜吃清淡口,汤饼里不要放盐了,放点提鲜的瑶柱,再卧个蛋。香盛一碗出来,我去隔壁探个病。” 第4章 庭院里弥漫开人的香气。 鲜香味道无形无影,越过院墙,散在各处。 叶扶琉走南闯北,钱财上偶尔吃紧,但吃食上从来不苛待自己。她随身有个小牛皮褡裢,走到哪里带去哪里,常年装着瓶瓶罐罐的瑶柱,菌菇,干鲍,蟹膏…… 偶尔想换换口味时,就会随手抓一把放汤里,提鲜。 她从锅里舀出一匙汤,自己尝了尝。 小火连炖几个时辰的大骨汤底,加入面片,葱花,再加点提鲜的瑶柱,滋味好得很。 叶扶琉哼着江南小调儿,特意寻出个八角荷叶边的定窑白瓷碗,起一勺热腾腾、香的汤面,盛在致瓷碗里,领着素秋出门,敲响对面魏家的门。 魏大开门时脸不怎么好,不耐烦道,“去去去,我家不要这些七八糟的——叶小娘子?” 叶扶琉眉眼弯弯,把汤饼递过去。 声线温柔和缓,“无意中听说,贵宅郎君整没有吃食了?病中怎能如此不顾惜身子。可是镇子里售卖的吃食偏甜口,不合魏郎君的口味?刚才家中烹煮面汤,我顺便舀了一碗来,魏郎君尝尝看。” 魏大的鼻尖耸动了几下。 就是刚才隔墙飘过来的那股鲜香味! 他只是闻了闻,便食指大动。郎君说不定会多用几口! 魏大当即接过碗去,动道谢,“多谢叶小娘子挂念,这就拿去给我家郎君试试。” “碧纱笼也拿去盖着。”叶扶琉叮嘱,“天气热了,蚊虫飞。不把碗盖好了,端进去那一会儿功夫就有小虫落进碗里。” “欸,好。”魏大是个实诚人,一句废话不多说,连碗带碧纱笼直接端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有不寻常的动静。魏大一回头,愕然发现,隔壁的叶小娘子闲庭漫步,自己慢悠悠跟进门来了! 魏大立刻停步,两只手不得空,拿魁梧身躯挡住前路,“叶小娘子不好进来的。” 叶扶琉悠然环顾左右。魏家的庭院也大,但收拾得比隔壁她家齐整多了。杂草拔得干干净净,青石条铺得整整齐齐。 “大家都是乡里邻居,门对门紧挨着,魏郎君病得这么久了,我竟然从未登门探病,实在是过意不去。”叶扶琉打量够了庭院,垂下眼睑,视线看地,出一丝失落表情。 “之前奔波忙碌,今天好容易得了空,便惦记着登门探病……原来只有吃食可以进门,我不能进门么?” 魏大捧着当当一碗汤饼,被噎住了。 是啊,天底下哪有吃食进门,赠送吃食的正主儿反倒不能进门的道理。 拿人手软啊。 魏大默了默,魁梧身躯往旁边一让。 “叶小娘子……进来吧。我家郎君不喜见生人。我替叶小娘子通报一声,郎君要不要出来见客,我也说不准。” 叶扶琉笑跟在他身后走,“无妨无妨,只是进来探探病。魏郎君如果当真身子不利落,自然不必勉强的。” 她领着素秋穿过前庭,两人进了一处待客用的偏厅,魏大还想给她上茶,叶扶琉催促他赶紧把瓷碗端去后院。 “汤饼热腾腾的才好吃,别放冷了。” 魏大也这么想,道声谢,端着碗大步出了偏厅。 偌大的待客花厅里只剩下叶家两个小娘子了。素秋这时才呼了口气,低声提醒主家,“魏家连女眷都没有,只有两个男人。我们登门会引来闲话的……” 被人说两句闲话……不痛不的。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