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认真仔细的样子,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仪式。 “要这样才好。”他看了看眼前油亮亮泛着蒜香味的鸭,似乎颇为得意。 柳青看了他一眼:“大人好像很懂得品鉴美食啊?” 才怪。这厮哪里懂这些,定是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的。 他们沈宅的厨子烧的菜那么糙,她吃过几回就受不了了,他居然吃了二十多年。在衙门也是,他的书吏给他盛什么,他就吃什么,哪里是个讲究吃的人。 “不是我懂,” 沈延淡笑道,“是一位故人很懂,这个吃法也是她教我的。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有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吃。” 柳青悬在空中的筷子一滞。 他哪有什么懂吃的朋友...... 那个故人莫不就是她?她早年看了一本关于南方菜系的食单,忍不住在心里憧憬这些菜肴的滋味,那时她与他无话不谈,想来这些也是对他讲过的。 “……您那位故人若是知道您还记得这些小事,当是到十分安了。” 柳青半低着头,将手里的筷子戳齐再戳齐。 沈延品了品口里的鸭,苦笑着摇摇头。 “恐怕不会,她挑剔得很,定会嫌我不懂得挑时节。她说鸭要到中秋才最好,那时桂花的香气也沁进去了。” 他说着说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微微垂了眼帘:“——哪来这么些名堂。” 他说着话,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勾起来。 柳青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笑容,一双墨黑的瞳孔里似乎蕴着无尽的怀念。 她忽然觉得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喉咙发干,含在口里的东西难以下咽,便抄起一旁的茶盏牛饮了一口,胡下去。 “你怎么了?”沈延偶然发觉她的眼眶显出些绯。 “......没什么,下官方才被这锅里的热气嘘了眼睛。” 柳青连忙摆手,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把眼中的那阵润回去。 沈延点点头,不经意道:“说起来,你点的居然也是这几道菜啊。” “......金陵名菜就这么几样,也难怪点的一样。” “嗯,也是。” 金陵名菜多了去了。但不懂吃的人,就特别好骗。 两人认真吃起来,才发觉这家馆子人不断是有道理的。他们点的这几样菜,样样做得地道。盐水鸭皮薄,牛锅贴外焦里,梅花糕甜而不腻,煲鸭汤鲜香宜人。 柳青胃口小,没一会的功夫,就想吃却吃不进了,她看沈延虽然吃得文雅,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一直没停过,心里不免得意。 待二人出了馆子,沈延还特意回头看了看那饭馆门前挂的牌匾。柳青看他薄微动,就猜到他在默默记下这馆子的名字。 这人也真是的,方才她问他这家是不是特别好吃,他就矜持地嗯了声,给了句“尚可”,现在却又偷偷地记人家的名号…… 时候已经不早,也该回驿馆休息了。他们两个外地人没有车马,便沿着河岸往能雇车马的地方走。 秦淮河中辉光粼粼,碧沉沉的柔波里几艘画舫徐徐而过。那画舫上的楼阁雕梁画柱,其巧富丽不次于陆地上的楼阁。舫上的木桨击水,声声悦耳,一入一甩之间扬起凝在水中的脂粉香。 柳青看得心动,几番快步追上沈延,又因犹豫该如何开口,错过了机会。 沈延看着她的影子一会贴近,一会又落下,来回来去好几回,本来不想理她,后来竟也被她逗笑了。 “柳主事,” 他突然站定,低头看向差点撞上来的柳青,“有话就直说。” 柳青好不容易立住身子,略微酝酿了一下。 “......大人您久为衙门劳,好不容易来到此江南风雅之地,下官以为大人应当疏解怀,怡情益身,才......” “柳主事,” 沈延做了个停的手势,“你平不是敢说的吗?怎么这会绕来绕去的——究竟要我做什么?” “......” 柳青了后面的几句话,抬手一指那河上的画舫,“下官想邀您同乘。” 沈延抬头一望,见她说的是画舫,便淡淡笑了笑:“你自去吧,我还有些......” 他一瞬间似乎是想到些什么,沉了片刻。 “——也好。” 柳青总觉得沈延今心情很不错,之前用饭的时候他就比在衙门里的时候话多,乘画舫的事原以为他不会答应,此时他却也站在了船头。 其实他原是坐在舱内的,无奈此时舱内正好有几个妆楼里的姑娘,自打他二人一上来就盯着他们瞧,他偶尔看过去,那几个姑娘就用帕子掩着嘴,左一眼右一眼瞟着他窃窃而笑。 在京师的时候,也有不少贵女对他表达过青睐,但那也都是极为客气和隐晦的,眼前这样的情景他还是头一回经历。 他被瞧得浑身不舒服,干脆站到船头去吹吹风。 柳青却不怕姑娘看,径自将胳膊垫在窗上,托着腮观景。 星斗璀璨,夜幕深沉似海,无边无垠。 她恍然觉得天幕近在咫尺,她只消再探探身子便能飘飘直上,变成其中一颗小小的星。 多年前她曾和沈延约定,有朝一来金陵,定要在秦淮河共乘画舫看两岸的风光,如今沈延这个傻瓜虽还不知,她却已完成了当年的心愿。 自从上次听说当年退婚之事另有隐情,她中有些郁结多年的东西就逐渐消散开来。如今她发现她当年说过的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他居然都还放在心上,便觉得那仅存的一团怨气也消融殆尽。 不论当年退婚的真相如何,他一定也是不愿的,一定有他的无奈。 沈延正背着身子立在船头,清俊稳重,一表人才。他是她从前的未婚夫,是她曾经全心全意珍的人。 他后会有一位贤淑美丽的子,但那人定然不是她了。 人不能太贪心,她只求为父亲和所有亲人昭雪沉冤,其他的她都可以放弃。 如今这样也好,她做他的下属,与他一起惩除恶,也算另一种缘分。 她嘴角扬起,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 画舫到了码头,二人下了船,沈延虽不住柳青她们投宿的官驿,却也离得不远,二人便雇了辆车同往。 “大人,您不会就是来南京游山玩水的吧?此地有大案子?” 柳青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何以见得?”沈延看了她一眼。 因为她了解他,他不会为了做做姿态就找什么“静思己过”的由头,撇下衙门里的事不管。不过这话是不能说的。 “下官听说,咱们衙门上去的册子,皇上拿到的时候已有缺损。但这册子经过这么多道手,凭什么要大人担这个错呢?” 沈延笑了笑:“嗯……有脑子是好事,但是有些事现在还不好说。有一点你记住,对南京衙门的人要小心,不可轻信了谁。” “……”柳青一怔,这可比她原先预计的严重得多,“下官明白……大人点我来南京难道也有这个原因?” 沈延点点头:“你和梁虎,于南京衙门而言,一生一,或许后都用得上。” 第27章 柳青略略琢磨了他这句话, 他的意思或许是,他需要一个和南京衙门全无干系的人查案,同时也需要一个和南京衙门相当络的人在明面上摆一摆,让这里的人放心。 “那大人, 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咱们才刚到, 情况尚未摸清, 你只要按部就班就好。” “那——您来这的事, 是否要告知梁主事?” “倒没必要特意告诉他, 若他哪天知道了便知道了。” 沈延闭起了眼睛。 那他的意思是能瞒一阵就瞒一阵?难道是担心梁虎与南京衙门关系太近, 走了消息? 他此行竟然如此神秘,看来南京的事情非同小可。 现在她是他的下属,什么话都不好直接问,还得靠猜, 真是麻烦。 “大人, 下官还有一事向大人请教, ”她知道他闭上眼的意思是让她别多问,但她不管,该问的也还是要问,“一般而言,都察院呈上去的证物,除了圣上还有谁能拿得到?” “这不是你该管的, 想平平安安地做官, 就少管上面的事。”沈延合着眼道。 “那广德侯府的三公子, 就这么......” 她才不是要管上面的事,她是不想放过那个混|蛋。 沈延默了半晌, 柳青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历朝历代, 总有世勋贵族专享特权, ”他缓缓睁开眼,声音比往还要沉几分,“既然事实如此,你想要你的公义,便要有足够的耐心,一举抓到要害。在此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记住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是要她把这话铭刻在心里,永远不能忘记。 “......下官明白。” 他真是多虑了,她也就是问问,没打算做什么。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她自然懂,哪用得着他这样叮嘱。 沈延观她的神,觉得她是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说。 他也知道他对柳青常常会说得多些,但这个下属本就特别,不多点拨两句他不放心。 旁的下属多是循旧例办事,求个安稳太平,稍稍棘手的案子就往外推,涉及权贵的案子更不敢深查,对衙门的公务只求不出错,半点也不肯多做。柳青却不同,做起事来一门心思往前冲,似乎还有种舍得一身剐的劲头。 他若想让刑部焕然一新,便需要柳青这样的人。只是柳青有时不免急躁,想用好他,还需好好打磨一番。 或许是因此,他不觉间对他也比旁人上心许多。 柳青翌起得很早,原打算让官驿帮着找辆车,送她和梁虎去衙门,但刚出了房门就见昨在码头接他们的骆闻忠已经笑容可掬地在大堂里候着了。 今雨,院子里淅淅沥沥的。骆闻忠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三把伞,其中两把想来是给她和梁虎预备的。 这人也甚是周到了。 “柳大人,昨休息得可好?” 他一口淮南官话说得高低起伏,很动听。他们本是平级,他唤她柳主事即可,却偏偏很客气地称她大人。 “在下休息得很好,多谢骆大人挂怀。” 其实不太好。昨天晴还不觉得,后半夜下起雨来,重,她脸上一些深层的旧创口便开始隐隐作痛,得她一夜未眠。 当初师父给过她忠告,整骨之术,伤筋动骨,不可之过急。不然,深层细微的经络连接不畅,在天气骤然冷之时难免供血不足,再上内里的伤疤牵拉皮,便会引发疼痛。 师父的顾虑她自然懂,但她一心盼着早翻案,又觉得京师天气干燥少雨,便求师父将三年才能完成的整骨在一年内完成。但如此一来,后遗症便再所难免,若想治,便要长时间的悉心调养。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