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相思短,掖庭月长。 女帝故地重游,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许多旧光景。她眼睫一垂遮住动波光,静静道:“朕与太傅的那一段,虽属父母之命,没得挑选,到底也在一处相处了十余年。即便是太傅一直厌着朕,从无男女之间那一种情愫,却也该有些兄妹之谊吧?” 容珩还未从她先前的话中回神,神情有些怔怔的,“成璧……” “朕早年间,心系太傅,时有逾礼之举,譬如隙相窥、踰墙相从……太傅亦不为所动。” 女帝自嘲地笑笑,蹲在他身前,拉住他时用小指勾了下他腕间伤处,“太傅并不朕,朕怎会不知呢?不过是当时年幼,自欺欺人罢了。可朕也疑惑,太傅明德守礼,本良人也,何以单单对朕一人无情至如此?” 容珩眼眶微红,再呼时喉音都在轻颤,最终只道了句:“臣辜负陛下,死有余辜……” “朕说过不会让你死。一了百了,何等痛快,天下间岂有这等美事?容珩,朕已是天子,区区君侍也配为朕拿主意么?” 女帝言语锋利,神情却很有些懒懒的,一出口时便像是在他心上洒了把蚁虫,痛织,撕咬出细细密密的伤痕。 “太傅这是什么表情?”成璧轻抚上他的脸,那面容仍旧清俊无双,眸光却如浸了一池寒渌,落在她身上时浓郁而苦涩。 是那种覆着薄冰、岸边生着苍翠苔衣的池,忧伤无人问津。她看不分明,却着实厌恶这样的眼神,是以伸手捂住他的眼讥笑道:“不是早就弃了朕么?如今摆出副悔恨面孔要给谁看?假惺惺的,真不像你。” 容珩无言以对。 “你是打量朕好脾气,便这么冷淡着敷衍朕?” “容珩无言,是因作为臣子,辜负君王,作为容珩,亦负了成璧多矣。”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 “你是负了朕。那若非临楼王飞石弹开剑尖,朕已被你一剑穿颈,再不得活了。” 成璧掐住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缓缓道:“身伤易愈,心伤难合。天上之人素来无心,你又怎会懂朕。” 成璧眼角的泪越积越重,终究是险险的挂了下来。她含着泪,倾身上前轻轻贴住他的。 “朕恨太傅。” 容珩逃避似地闭上双眼,任她辗转厮磨,不敢有半分回应。不过片刻的功夫,成璧已然松开了他冰凉的,只用眼睫轻扫着他。 “朕恨你,并非因为你伤了朕,而是因你从来不肯与朕坦诚相对。你以为朕不知你那一剑古怪么?你以为……朕不知你当初退婚,是因不愿再受容竟谋利用?你素来高洁,一切行事皆有理有据,说起来都是为朕着想,可也真未曾想过要阐明原委,与朕共担风雨。容珩,说到底,你从未真正看得起朕。” 这一番话鞭辟入里,容珩无力反驳,成璧却忽地愤懑难抑,怒而揪住他道:“侍,为何不答朕的话!太傅不是一向善与朝臣雄辩,怎么一到朕面前就成了哑巴!” 她牵住他的手,让他清楚地触到她颈上那道剑伤。虽太医院已用了最好的药膏,但她这几急于收揽京都兵权,忙得夙夜不懈,伤口又深,故而一直的渗着浊,不大见好。 “太傅你告诉朕,究竟为什么,好不好?” 他的手指拂在她颈间,冰凉微颤,她执意不给他奔逃的机会,睁大了眼勾住他的衣襟反复道:“告诉朕,你告诉朕……只要你说,朕就信你!” “成璧,我……” 容珩艰难地动了两下嘴,息愈疾,愈是无力出言,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只黯黯开口道:“我本就无可狡辩。从始至终,容珩都是罪人。” “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愿说,什么都埋在心里。行刺圣上,诛你九族都不为过,只可惜你已无亲眷,倒是便宜了你。” 成璧指间微松,身形一晃倒退两步,先是有些无所适从地摇了摇头,过后不久竟嘴角一咧轻轻笑开。 “太傅的手废了,再也无法舞剑抚琴讨朕心。没有用的人,还养在里作甚?” 她在他心口轻踹了一脚,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掖庭是个好地方,磋磨人很有一套。太傅便在此处好好悟一悟,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告诉朕。” 碧霞的秦君仪近来风头正劲,因其随上亲蚕中护驾有功,圣上赐下金玉珠宝无数,又特意往太医院关照了一番,言称君仪养伤期间,库内药材任其取用,以示嘉许。 那秦君仪外伤甚重,弩箭上又沾了一味麻药,待过了两才逐渐醒觉,太医院众人见女帝宠君总算无恙,这才心下大定。 女帝进殿时,秦徵羽正屏退了人,解开绷带自行上药。成璧不许人通报,独自着步子缓缓走近,待入得内室才忽地一挑珠帘,“徵羽在做什么?” 秦徵羽上身赤,正将绷带一头衔在嘴里,一抬头对上她时眼神有些呆愣,随即面上微红,忙忙拾起外袍掩住口。 “臣侍失仪了。” 成璧挑眉一笑,凑近了他打趣道:“掩着作甚,秦卿身上哪里是朕没瞧过的?你如今也伺候朕半年了,还这样怕羞,可见是朕教得不好。” “陛下……”他垂下眼,将两手松开,任她探入进去轻轻捏着玉上朱红,不大一会儿呼便紧促起来。 成璧依进他怀里,轻啄了下他肩头的伤。那伤口极深,拔除弩箭后留下个血,上了几的药才刚有些芽萌生,远不是她颈间擦碰可比的。她才刚覆上去,他便急急一躲,慌道:“陛下别看了。” “徵羽是因觉得伤处丑陋,怕朕嫌弃了?还是担心朕不耐血气?”成璧温温柔柔地拢住他,轻笑道:“若这伤落在旁人身上,朕定是嫌弃的。过后留下疤痕,岂不是美玉有瑕,大煞风景?” 见他抿,她便又道:“可落在徵羽身上,朕心里便只有怜惜了。这是你为救朕奋不顾身的证明,朕如何会怕会厌?” 闻听此言,秦徵羽眼波轻晃,有不具名的情绪在其中悄然滋长,闪闪烁烁的,含了些情窦初开的欣喜。 他本冷清,因着出身暗卫的缘故,修成了个隐忍顺从的外壳儿,此刻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将情绪外放一二,不过映在成璧眼中也仅是弯一笑,再无旁的动作了。 他这样的乖觉,倒叫成璧生出几分调戏良家子的戏谑心思,于是扭身往他前一扑,用尖尖的虎牙去啃他的下巴,而后渐渐下移,又去咬他的喉结和。 秦徵羽闷哼一声,右手迟疑片刻,才轻扶上她的,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成璧窝在他心口,一面偷眼看他,一面拧着在他身上磨蹭。见他出一种难耐又沉湎的神,便立即耍无赖似的罢了手,托腮伏在一旁咯咯直笑。 成璧其实仅是想逗逗他,也顺势解一解自己心中的烦闷,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且因沉宴一事,她对男女之又生出了些新的见解。 譬如这世间男子大多不知节制,逮到个机会便自觉与她心意相通,一挨上就动得跟狗儿似的,甩都甩不。虽她体上也算享受了一阵,可面对这样的情愫时总觉着实担不到底,亦给不了他同等的回应,故而只得敬谢不了。 这秦徵羽受伤又较当沉宴更加严重,更是一丝一毫沾不得身,免得还未服侍两下便叫他赔上了小命。 若她这般挑逗的人是沉宴,那么接下来就应当是贵卿软着声儿求她,伏低做小的去牵她的手,央她继续在他身上使坏,继而顺势一宿贪。若挑逗了临楼王,那景况便不是什么下九的情本子所能概述的了——可得是刀的武侠演义呢。总而言之必叫她三天上不了早朝。 然这一位却与其余人众皆不同,她罢了手,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反倒亦平静下来,眨了眨眼与她相视而笑。 “陛下作臣侍?” 成璧嘻嘻一笑,用一缕发丝去他的俊脸,“傻乎乎的。” 他总是这样傻傻的,清冷之中又掺了些未明世俗的单纯,不是一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亦不是作出副深情模样奴颜媚上,即便一开始算是有些为虎作伥的坏心……或许皇叔也正是看中他这一份装不出的真,才将他调得宜,送上龙。 赵元韫是明白她的喜好的。而她也如他所想的,第一眼便被秦徵羽摄住魂魄。 其实撇去那个像极了容珩的背影,即便他无一处肖似容珩,她待他的心也更甚于沉宴。 容珩是羊脂白玉,玉中云絮浮,藏匿着的那颗心看不透亦抓不得;沉宴是玉髓,纵然不算珍贵,却也有他丽温润的好处,可以任她打磨;而秦徵羽,却是块剔透而纯美的琉璃,一眼便能望到底。 琉璃贮沆瀣,轻脆不任触。她重他,原因平平无奇,不过是想品一品这块琉璃被她亲手打碎后的模样罢了。 “徵羽原先叫什么名字?” “臣侍没有名字。做暗卫时,仅以代号相称,臣侍的代号……是十四。” 赵成璧听得一讶,搂住他一边的臂膀,贴着他道:“那人也真惫懒得可以。朕的徵羽都为他出生入死了,怎么也不给个好听的名字?” “陛下是觉得秦徵羽……不好听么?”他眼眸轻闪,声音微有些怯怯的。 成璧轻哼道:“这算什么名儿呀,取琴师的琴作姓,又在五音里随手捡了两个字作名,哪有这样懒的主子?” 秦徵羽眼睫微垂,轻轻道:“陛下可以给臣侍赐名。” 女帝倒真苦思冥想了一阵,才道:“一时半会,竟想不着什么合适的,且先用着徵羽罢。” “好。” “你的脸不大好。”成璧用自己的侧脸轻轻贴了下他的面颊,“有些烫。早些时候朕用簪子扎了你一下,亲蚕时又被那人中,好悬两次都伤在一处,朕想一想心里便痛。来前见你一个人涂药朕便疑惑,人都死了不成?竟要你劳心费神。徵羽如今是朕的人,可不许逞强。” “陛下言重了。其实臣侍这样的出身,受伤时早习惯了独自处理。”秦徵羽面容平静,温和地看着她,“臣侍谢陛下关怀,只是……人许还比不得臣侍自己。” “徵羽话里有话呀。”成璧一歪头,转了转眼珠子笑道:“这是在说那老仆李修宁?” 秦徵羽目隐晦,轻点了下头,“他是主子的人。” “你这位主子倒也奇了,简直通天彻地无所不能,连朕后之中亦能随手洒出一片暗桩,这得是打从娘胎里生出来便开始算计旁人了吧?” 回想往事,成璧不免有些气恼,推了下秦徵羽道:“徵羽今儿非得同朕说说这李修宁是怎么回事。” 秦徵羽想了想,“其实……臣侍也不甚明晰。他与主子一贯是单线联系,对臣侍防备得紧,机要之事臣侍是无从知晓的。” “还有什么瞒着朕的,一并都代了吧。”女帝仰着小脸儿气哼哼的,作势要扑身上来揪他的耳朵,“坏家伙,再不许骗朕了。” “还有……那,容太傅的信,是臣侍偷的。”他的声音小下去,嗫嚅着道。 成璧勾一笑,“徵羽也玩起争风吃醋的把戏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 秦徵羽忽地浑身一僵,眼神开始回避着她,左右逡巡了一阵,这才低声道:“陛下可知晓一味情毒,名为鸩骨香?” “嗯,太医已同朕说了。” 成璧神情已淡下来,瞳中幽光湛湛。秦徵羽益发不敢与她对视,心神颤动不已。没有哪个帝王能容许枕边之人谋陷害。毒丸一事,虽非他本意,却着实害苦了她。 “臣侍该死。” 他起身跪在榻边叩首,却被成璧止住,“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跪下来了?” “此毒贻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血如山崩,乃借由臣侍之身传与陛下。臣侍罪大恶极……” 成璧定定看着他道:“朕只问你一句。此毒可是你蓄意为之?” 秦徵羽连忙摇首:“不是!” 他身为暗卫,遵从指令乃是职责所在,从未想过要去质疑主上的所作所为,且那一位也有言在先,未尝真想要了女帝的命,不过是派出个暖的棋子,关键时好吹一吹枕头风罢了。 世家大族,哪一户府宅里没几个训练有素的舞娘歌姬?送来送去的,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妥协与易,人人心知肚明。 在他入乐坊司前,主上遣人给他送了这香丸,言称药效与古时息肌丸一类近似,服之肌肤光润,骨生香。他虽厌恶这些争宠的伎俩,却也知晓自己为人无趣,仅凭所谓的背影相似,恐怕无缘侍奉君王。 那时仅是颗随波逐的心,过后却渐渐变了。在与女帝的相处之中,他看到她对另一位男子至死不渝的,也看到她倔强外壳中包裹的那份脆弱,触手时竟痛彻心扉。 暗子本应无情,他却在这深之中失了自己,逐渐生出许多不应有的妄念和贪,想为她鸣琴取乐,想让她不再越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亦想与她……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然她与他之间横亘着的,又岂止是一个容珩?欺骗与背叛,是帝王大忌,更遑论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从一开始便心怀叵测,费劲了心思揣摩她喜好来接近于她的险之人。 他的情意总像是蒙了层霾,不配言说,也无力辩驳。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剖出心来,让她看一看。 “臣侍是在那饮下寒潭凝碧后才发觉……” “嘘。”成璧伸指点住他的,神情温软,“徵羽的解释,朕无需听。朕只知道,你是不会再骗朕的,对么?” “是,臣侍绝不会再欺瞒伤害陛下!” 成璧见他少有的坚定,眼神也执着,仿佛不得她认可便不罢休般。这竟是个天真的直肠子,如今还有哪一点儿像容珩?从前种种,倒果真是她看走了眼呢。 “不欺瞒,不伤害,甚好……那徵羽可会偏帮着朕呢?”她笑了笑,含着些蛊惑的意蕴,自榻上向他伸出玉手。 秦徵羽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徵羽,你好乖啊。”成璧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又轻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朕手头正有一桩官司,倒是非徵羽不可的呢。” “陛下……?” “朕与你那主子还未撕破脸面,如今朝中风起云涌,更是得抹匀了浆子同他粉饰太平。然那一位的情你也是晓得的,子野心、老巨猾都不足以形容,朕夜忧惧,唯恐哪一处有所疏漏,被他钻了空子害朕的命。” “臣侍如何能帮到陛下?” 成璧掩一笑,“其实这事儿,旁人来办自然千难万难,唯独对徵羽来说是得心应手呢。朕打算让徵羽仍做皇叔的暗卫,假作出被朕伤了心的模样回归旧主,为朕探听情报,偶尔的也传些话儿过去——都是些朕想让他听的瞎话。徵羽觉得如何啊?” 秦徵羽怔愣地望着她,过后不久便无措起来,眼眸垂下复又抬起,“陛下不要臣侍了?” “怎会,朕不是要与徵羽重新开始么?不过眼下着实为难,朕也不好为你一人耽误国事不是?” 女帝笑得疏离,手上却将他拉得紧紧的,“李修宁一介阉人,糊起来倒是简单。可你那主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要取信于他,苦情计只怕不够,还得要使一使苦计呢。朕也觉苦了徵羽,你好好想想,不愿做便罢……” 秦徵羽忙道:“臣侍愿意。” “答应的这样快,看来是想好了?” “可……”他眉头一蹙,犹豫道:“臣侍因何为陛下伤心呢?” 他二人分明好好的,才刚同历生死,话儿也说开了。他虽不知成璧心里究竟看重他几分,却因她之言,抱住了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觉得即便以君侍身份伺候在她身侧,也算是可以白头偕老的。 赵成璧伏在他肩头哈哈大笑。 “秦徵羽,你好天真。”她轻叼住他后颈的皮,“那朕便告诉你,为何伤心。从始至终,朕不过是戏你而已。”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续道:“那亲蚕礼中,朕只拿你当做引临楼王的靶子而已。所谓暗卫,便是身家命全捏在旁人手里的一样工具。为防尔等暗自逃,做主子的总会有些追击的法门。赵元韫为人自负,知你背叛,必当亲手诛之而后快,这是其一。其二么……你当真以为朕中了毒?秦徵羽,你我从未合,朕只不过是把你当做容珩的替身,且早知你心有不轨,又如何会让你与朕抵足而眠?” 她在朦胧雾中寻着一点微光,是他的眼瞳,于是轻贴上去,缓缓道:“鸩骨香,男子服之并无大碍,需引调和方能传于女子。旁人不知你我景况,你自己也不知么?” 赵成璧悄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点着他的心口,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是自欺欺人,还是私心恋慕着朕,都无所谓。今这一番安排,才是朕给你的最后机会,秦徵羽,莫要自误。”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