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为友多年,崔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轻声回应:“所以,陛下让臣做太常寺正卿——按朝例,太常寺正卿每月前晦,需察行皇陵太庙。” 皇帝颔首,认真道:“是。子梧做了太常寺卿,记得要如约,每月来看朕。” 崔朝缓了又缓,几乎忍的口血气翻涌,这才咽下哽咽之音:“好,臣必不负此约。” 皇帝再次抬手拨了拨兄长亲手做的占风铎。 方才言语中的寂寥和恐惧,已经如晨起的薄雾一般散去,只剩下平静:“此物,需入朕梓棺。” 除此外,皇帝又将自己拟定的丧仪之事,一一说给他选中的太常寺卿。 直说到窗外开始下雪。 能听到雪花簌簌打在窗上的声音。 皇帝觉得累了。 崔朝上前扶皇帝回内寝之时,皇帝在殿内的灯烛下,近距离端详了一下,这才看清:“子梧近来,鬓边见白发。” “朕还记得当年你初入京城,给朕做伴读之时。” “崔郎之名,遍传长安。” 皇帝缓了缓呼,才继续道:“后来,你受兄长之事连累,被父皇发落到鸿胪寺,崔氏想你低头归族,就设计令你出使西域偏远之地。” “你接了此任,朕带你去寻姜卿起平安卦。” “为避嫌,是在马球场相见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 “那也是朕,第一次见到媚娘。” 对姜沃和媚娘来说,在那之前,她们已经相识了三年有余,在掖庭相伴了三年多。 但对皇帝和崔朝来说,许多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一光景还历历在目。 他却将要走到尽头了。 ** 皇帝下改元诏后,身体愈差,宰相之下的朝臣,已然不能面圣。 许多朝臣都急得像是突然长出了尾巴,且这尾巴又着了火,恨不得上蹿下跳——陛下病笃,可太子还没定啊。 不少人在几位能够面圣的宰相跟前明里暗里探听此事。 直到天后大怒,一道口谕下去‘陛下圣躬不安,再有妄议储位者必诛之’,才刹住了此风。 几位宰相是早知皇帝遗诏的,虽也悬心,但并无人慌张——陛下病中依旧在反复思量继承人,若陛下真下不定决心,或是忽然病情加重驾崩,就按陛下从前拟过的遗诏,由天后决定新君便是。 毕竟无论新君是哪位皇子或者皇孙,肯定还是天后摄政,他们还是会按照现在的步调来为官做事。 最要紧的是,如今这几位宰相,都不是会催皇帝立储,想在此事中挣政治资本的人。也并不指望站队哪位皇子,好将来成为新帝的人。 尤其是王神玉,如果新帝不肯用他,令他致仕,他能喜谢恩转头就走。 几位宰相稳得住,下面的朝臣们也只得稳,不稳也没办法——宰相之下本见不到皇帝! * 就在崔朝接任太常寺卿的次,皇帝单独召见了姜沃。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把玩着一副玻璃眼镜。 有段时间,他看女儿的报纸,有花镜会觉得舒服很多。只是后来,他的视物不清已经不是寻常的花眼,而是风疾带来的病症,那便是有玻璃镜也无用了。 此时,他只是把玩此物。 在姜沃见礼后,皇帝沉默半晌才开口:“姜卿数十年为官,有益于朝堂者实多。” 无论是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等朝政,还是从火药到唐路到玻璃等利器。 他终究喟然:“朕……到底少了姜卿的尚书左仆。” 皇帝要让崔朝做太常寺卿,可以任为之,直接下诏换人。不只因为皇帝不在乎他的裴亲家,更因为裴居道本身于国无功。 可刘仁轨不同,他的资历和功劳都在。他未曾致仕,皇帝自不能免掉他的尚书左仆。 因此,他虽曾经应许过,然而姜卿,到底没有在他一朝做到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 姜沃听皇帝说完,凝和道:“陛下实无需记挂此事,中书令于臣足矣。” 她依旧是真心之语。 她与眼前的皇帝相识数十年,从晋王到太子到帝王…… 正如她当年被迫辞去宰相位置时,与皇帝那番对话。没有谁负谁。 认真算来,他们才是最标准的一对君臣。是极好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这一路走来,她做了许多事,而她所有的功绩,皇帝也以官职犒赏过了。可以说,除了太子猜忌那一回外,这数十年来,皇帝没有亏待她。 作为员工,皇帝是她最愿意遇上的那种雇主。用人不拘一格,信人舍得放权,且有功则有报酬,从不拖延画饼。 皇帝听她言谈中俱是真意,心下不免依旧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姜卿,朕还有一件事嘱托于你。” “天后。” 皇帝说完天后两字,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姜卿,朕知道权柄会改变一个人。朕做了皇帝后,差一点就杀了舅舅,也算是……了四哥。” 他也是变了的。 权力也改变了他。 皇帝几乎从来不提起魏王李泰,但到底还是记得的。 他厌恶魏王从前对他的挤兑欺负,对太子哥哥的攻讦,故而父皇过世他就是不许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没有忘记,四哥就死于父皇驾崩之后的两年。 他神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么,于是轻声道:“先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笃定之语安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稍缓,不再想此事。 之后继续说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后,媚娘要镇住这朝堂,也少不得生杀之事。” 他当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更是先帝亲口所立,又被先帝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了数年,可独立于朝堂还是难。 何况于媚娘,名不正则言不顺。 权力顶尖之处,要站稳怎么会没有杀戮。 “但姜卿,你要劝一劝媚娘,不要太多杀戮。” “将来,平稳还政于我们的子孙,勿将权柄付与外人。” 毕竟……武家人虽然都被放了,但并没有死。之前李唐宗室还提醒过他,若真要让天后摄政,放还不够,为避免吕氏之祸,应杀武家人。 皇帝没有这么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这么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动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诛杀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样的。 “姜卿,朕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姜沃沉声应道:“继承大统者,自是天后与陛下的嫡亲血脉。” ** 窗外的北风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进门,就闻到屋内浓重的薄荷膏气息,皇帝因在额上涂了太多薄荷膏,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一株冬里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实在举棋不定。 孙子还小,两个儿子又都不是他预想中继承人的样子。若只论人物,自然李旦更强些,可偏生李显又年长不说还有后嗣! 实在是让皇帝纠结地要打结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别再自己了。” 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是反握住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经立遗诏时所想的那般,全当他像兄长一样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间的事儿。 储位之事,给媚娘头疼吧。 其实因皇帝多年不怎么握笔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没有媚娘指关节处的薄茧,是非常软的一双手。 像他这个人看上去一样软。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业寺内,见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时外有长孙太尉,内有想要皇长子的皇后。皇帝大概子过得艰难,见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时,媚娘倏尔想起了旧事,也想起了这些年皇帝困于风疾的病症,她喃喃轻语道:“过去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昏昏睡:“是啊,朕累了。” ** 进入十二月后,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药局的奉御战战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话,也不必医者来扶脉断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皇帝神忽然好转。 见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却如落缓缓落入沉渊。 皇帝坐起来道:“媚娘,朕还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诏而来。 皇帝先说起的却是旧事:“子梧,英国公临去前,曾与朕道‘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会禀于先帝,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