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看着上官仪的名字,正好在心中重新告诫自己一遍:不要想当然,不要觉得人是一成不变的,更不能因自己提前了解他们,就放松警惕。 比如……她重新拿起李义府那份奏疏。 李义府状告长孙无忌谋反这件事,虽最终三司(主要是皇帝亲问)会审过,太尉无谋反事,但李义府也未曾受罚。 皇帝曾对媚娘提过一句:“若是朕与舅舅之间再彼此相峙下去,不知会到何等地步。”早有个了断也好。 若再过几年,只怕非今情形了。 故而皇帝也未曾罚奏告的李义府与附议的许敬宗,再也不肯提起与舅舅相关的话,只当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姜沃还记得李义府出来的一个不善眼神。 还未及下朝,她便想明白了缘故——大约是首奏立后事。 见姜沃一直在看李义府的奏疏,媚娘就道:“你更喜李学士的?我倒觉得上官舍人的更好。” 姜沃摇头:“我也觉得上官舍人的更佳。” 她放下手里李义府的奏疏——她会防范这个人的,向来是防小人要比防君子更慎重。 尤其是……李义府此人最擅长诬告旁人,若她没记错,史册上曾于‘白江口一战’大胜倭国百济联军的刘仁轨,就差点被李义府给害死。 其实若是抛开政治立场不论,李义府这个人,才比之前各位‘边疆游’的宰辅,更应当去戍边。 这个人,她会盯着的。 他若老老实实呆在弘文馆校书也罢了,若是再违律法、构陷文臣武将,就只能请他也去守一守边境了。 想毕此事,姜沃回神后才发现,经过这两年,她已经习惯跳出太史局,站在整个朝堂上来看朝臣了。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媚娘恰在此时问起同样的问题—— “你想好了从太史局出来后,入何处了吗?” 朝中最要紧的实缺无外乎三省六部:中书省、门下省主要是政令制定,而尚书省及下属六部,则更偏向扎实的贯彻务实。 姜沃喝了一口扶芳饮才道:“陛下也提过此事。” 皇帝甚至还记很好地再次提起了永徽三年,‘宗亲谋反案’至朝堂上一锅粥时,姜沃站在下面吃瓜被他逮个正着的旧事。 “彼时姜卿在朝上好生自在啊。” 看的他没忍住当场点名。 说笑后换了正:“这些年,自潜邸起,姜卿为朕分忧实多,朕都记得。” “职以授能,位以赏功。” “无论从哪一处论,姜卿都该从太史令位置上动一动了,也是替朕分忧。”太尉一脉一去,朝堂空缺颇多。 只是皇帝一时没想好,从太史局离开后,姜沃去何处更合适。 其余官员好升,他们都原有各自的本职,只是有太尉一脉在朝,住了晋升之路。 如今按次而进就是。 但到底将姜沃放在哪里,皇帝一时未定,索召了她自己来问。 “朕初想将你放到吏部。”毕竟这两年,她做的最多的,便是细察朝臣之事。 “后来想想,觉得中书门下两省也合宜。” “门下省现就有黄门侍郎之位空缺。” 黄门侍郎是仅次于门下省侍中的官位,因其近侍中,协审诏令,非天子信重心腹之臣不能担。 吏部侍郎与黄门侍郎。 一个更接近朝野,一个更接近皇帝。 媚娘听过后,也就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了—— “你要去吏部?” 姜沃点头:“是。” 毕竟,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中有姐姐在呢。” 倒是吏部,事涉百官。 她要走到这朝堂深处去了。 * 永徽五年。 三月十六。 皇帝正式下诏立后。 经太史局定吉期,册后典仪定于四月二十五。 礼部很快拿出了立后并大酺典仪细则。 * 太史局。 姜沃将礼部送来的细则表,慢慢看过去。 她在太史局所担的最后一次测算大事,就是媚娘立后大典。 这令她心中很圆。 元宝正拿了纸笔在她身侧,边学边记,还心有余悸道:“还好太史令要过了封后大典才调任,否则我真怕这种大事上出错!” 姜沃笑道:“小事上也别出错噢,不然将来我还得忍痛给你的考评上记一笔。” 周元豹忙道:“可别。” 然后又带着遗憾和期待道:“太史令,你要常回来啊——袁仙师的屋子,李仙师的观星台和丹房,都一直在这里呢。” 姜沃颔首:“好。” 等元宝离开后,姜沃拿出了信笺,开始给李淳风写信——五年了,师父还不回家吗? * 三月十九。 武皇后(虽还未行封后大典,但中已改口)奉圣命往大慈恩寺去,为文德皇后祈福。 太史令随行。 雁塔外,姜沃再次见到了玄奘法师。 法师与数年前初见没什么分别——别人显老还可以看看有无白发,但法师又少了这项重要的鉴定标准。 因而看起来分毫未改,整个人含佛法圆融的气度。 佛音庄严中,媚娘恭敬燃香烛敬奉文德皇后。 临近午时,祈福礼毕。 皇后舆驾返。 然媚娘并没有回。 她与姜沃另外上了一辆马车——今已经与皇帝说过,暮鼓再归。 两人先往家中看过小公主,这才换了简便的胡服出门。 一眼看过去,就像两个小郎君一般,省去了带幂篱的麻烦。 这些年,姜沃几乎都在穿官袍和胡服,只为出门少拘束。 但她更在期待着有朝一,她也好,这京中其余姑娘也好,不必为了出门便宜而穿胡服,只为自己心意而穿。 只盼哪怕穿着家常裙衫,小娘子们也能如此自然的出门,不必带幂篱。[1] 她看一眼身旁的媚娘:那一,不会太远了。 * 上了马车,姜沃就问道:“姐姐想去哪儿呢?” 媚娘还颇多慨:这些年她出过门,但都是与皇帝一起,其实都不知道如今长安如何了。 “那咱们去东西市如何?” “好。”媚娘望着窗外慨道:“说来好笑,算上入的年月,我在这座长安城里,呆了二十年,竟然从未去过两市。” 杨家门户深深。 媚娘是闺中小娘子的时候,少有出家门的机会,每年基本只能出门一两次,那就是元和元宵节的时候,会取消宵,家中长辈会允许仆从健妇,带着小娘子们出去看看灯。 也只有特殊时期,摊贩们可以从坊中挪到路上。 在媚娘少时记忆里,能够停下来,买些自己喜的花灯、竹编、帕子等小玩意儿,就很有趣了。 听闻皇后要往两市去,也换过衣裳来做赶马车夫的两个亲卫,都立刻打起神来。 两市人多,可得护卫好皇后。 否则只好提头回了。 * 东西市熙攘繁华。 “我带姐姐去那家有翠涛酒的酒肆。” 当年她第一次到这家酒肆,还是为了大慈恩寺选址。 两人在单独的小间坐下来。 媚娘见白瓷杯里酒浮动,一点清浅的翠,笑道:“这就是你与崔郎第一回 喝的酒吗?” 姜沃摇头叹息道:“至今尤觉酒误人。” 实在是难经受住考验。 窗外光正好。 媚娘搁下酒盏道:“提起崔郎,陛下还遗憾的很——他始终不肯入户部。”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