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一口气,将视线从泰阿上收回,随手拔出间佩戴的另一口剑便大步走出门去。 他在外面练了一夜的剑。 月辉与汗水包围住他,但他就像不知疲惫一样,一直到初破晓才逐渐停下。 隐约的鸣传入耳畔,莫齐轩闭目伫立,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母亲刚去世不久,莫青松把他叫面前,他跪下,要他发誓会听话。 而当时呢,当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母亲尸骨未寒,请恕孩儿难以从命。” 莫青松脸沉到极点,冷漠的话语几乎凝成冰:“你身上着我的血,就算到死,也是我莫家的鬼。” “那就祝父亲福泽深厚,万事胜意,而孩儿……永不成为像您一样的人。” 那一次,父亲盛怒,将他吊起来鞭打,他被打得昏过去,也没有松口说一句话。后来,他就被赶到了最偏僻的院落里,过着孑然一身的生活。 记忆远去,莫齐轩长叹一声,缓缓睁开双眼,转头看向依旧宁静的房间,双眸幽寂不见光亮。 ** 此后几天,两人一直处在极僵的氛围中。 但莫齐轩越是沉默,姜翎就越是怀疑。 他为什么迟迟没有抹杀她的神智?难道是觉得,有神智的剑灵更好用么? 总不可能是他心软了吧。 ……那种家伙,绝对不可能的。 她想不通,也懒得去想,每不是在附近闲逛,就是坐在院子里发呆,总是准地躲过莫齐轩。在这时她忽然谢起在皇和古剑中生活的那些年,正因此她才能淡然应对现在的寂寞。 但即便如此,这种子依旧难熬,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这一天,她正从外面回来,朝着院子走去,忽然瞥见莫齐轩匆忙踏出院门。 他少见地换了身白衣,头戴斗笠,看上去十分低调,手里似乎还拿着钱袋子。 不对劲。 姜翎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对于剑灵而言,仙剑和剑主都是载体,只要跟在莫齐轩身边,就算泰阿不在也没关系。 只见他孤身走入东城区的一条街上,混在人群里快速前行,最后拐进一家铺子。 姜翎抬头一看,发现是回堂。 奇怪,他来这干嘛?是受伤了吗? 她站在街角等了会,看到莫齐轩提着一袋药出来,轻车路地顺着街道走去,最后穿进一条小巷。 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人多的地方就飞上屋檐,不久莫齐轩就消失在一户人家门前。她悄无声息地停在对侧的屋顶上,修真之人良好的耳目,让她能清晰地看见和听见宅内发生的一切。 这宅子不大,只有三间小屋,主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拄着拐杖给莫齐轩开的门。 她脸上泛着和蔼的笑,说话却带着咳嗽:“小轩,又来了啊。” “是,给您带了药。”莫齐轩提着药扶她进屋,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态度无疑是温和的。 这是什么人?姜翎恍惚间想起了什么,无奈对那本书的记忆已经消退些许,实在记不清对应的情节。 正绞尽脑汁思索着,就听莫齐轩说:“方婆婆,我帮您收拾下屋子,您先去休息吧。” 方婆婆、方婆婆……是谁来着? 姜翎一边看着莫齐轩打扫屋子,一边神游般思索着。 这家伙做起事情还像样,不到两个时辰,就帮方婆婆干完了活,包括除尘、打水、做饭,甚至是补衣物等。 姜翎看得入神,也不觉无聊,暗自赞叹他所会技能之多。 “好孩子,累着了吧。”方婆婆颤巍巍地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糖给他,“这家里太穷了,连点能招待你的东西都没有。” 莫齐轩伸手接下,说:“没什么,都是我该做的。” 方婆婆长叹一声,神哀伤:“是我这个老太婆拖累了你啊。你每个月都来,又是送药又是干活,费力不说还花了不少钱,可我一把老骨头,就等着入土,哪里值得你这么费心呢!” 这种话莫齐轩听过很多次,他的回答也和以前一样:“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您帮了我,能够报答您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姜翎一怔,电光石火之间,猛然记起这老妇人的身份。 按书中描述,莫齐轩的母亲李新柔本是府内侍女,自幼便定了娃娃亲,却在十八岁那年因姣好的容貌被莫青松相中,对方仗势欺人,硬要纳她为妾。 李新柔不甘于此,传信给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希望能与之私奔。到了约定那天,她偷溜出门前往桂花树下赴约,却只等来莫府捉拿她的下人。 一直到出嫁当,那位竹马都不曾出现。她心灰意冷,就这样成为了莫青松的小妾。 起初她很受宠,但也因此招致嫉妒,在生下早产儿后被下药坏了身子,无法行夫之事。加之她情冷淡,不事谄媚,不久便被遗忘在莫宅一角,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 下人们得了大夫人授意,处处刁难她,不仅克扣月银,还时不时给她送放馊了的饭菜。 有一年隆冬,大雪纷飞,她屋里没了煤炭,而莫齐轩又是那样小,冻得脸通红。她跪在大夫人门前苦苦乞求,才好不容易哭得对方赶在莫青松回来之前,准许管家为她补炭火。 莫齐轩没有染上风寒,她却大病一场,名为仇恨的种子在心底进一步生发芽。 而最令她厌恶的无疑是,唯一的儿子有一张肖似莫青松的面孔,每当面对他时,就能回想起当初那家伙是如何强占和磋磨自己。久而久之,心情越加郁结,终于在莫齐轩十岁那年,没熬得住一命呜呼。 她死前发着高烧,神志不清,莫齐轩没钱看病,一个人跑去跪求莫青松。而他的亲生父亲却始终在书房内会客,小厮将他拦在院外,任凭他跪得浑身僵冷,也无一人愿意通报。 他扯着嗓子高喊:“父亲,母亲病重,求您看在夫一场的份上,救救她吧!父亲——” 他没能等到父亲,侍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他捂着肋骨下冷汗,再也说不出话。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的房间里,他只知道当自己浑浑噩噩地攥住母亲的手掌,抵到额头上时,有滚烫的泪珠砸落到被褥之上。 正当他下定决心,哪怕挨个人求过去也要讨到钱为母亲治病时,原本瞪瞪说着胡话的李新柔却忽然张大眼睛,咬着牙嘶声说:“桂花糕!” “什么?”莫齐轩愣住,倾身过去侧耳细听。 李新柔死死瞪着头顶的房梁,大口息着呢喃出声:“桂花糕,桂花糕……” “娘,您先喝点水吧。”莫齐轩无措地端来一碗水,想要让她恢复神智。 然而李新柔怎么都喝不进去,哪怕莫齐轩喂到她嘴边,也只是挣扎让水顺着角下,泅身上的被子。 莫齐轩慌忙拿布把水擦干,依旧听到她扯着嗓子说:“桂花糕……” 她越说越疯狂,整个人都拼命挣动起来,着魔似地念叨:“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厨房,我要给三哥哥做桂花糕……我的桂花树呢……” 莫齐轩没有办法,只好说:“娘,您先躺好,我去给您拿桂花糕。” 顿了一下,他低声说:“是……你三哥哥为你送来的。” 听到“三哥哥”,她扭动的身体瞬间停滞,大汗淋漓地躺在上,枯萎萧索的眼睛黯淡无光,一遍遍重复着:“好,好,三哥哥来找我了……你快去拿给我呀!” 眼见李新柔又要动怒,莫齐轩连忙说:“我马上去,您躺在这不要动,等我回来。” 他说着,就真的出去给她找桂花糕,还不忘倒好水放在头的凳子上,又将门窗全都锁好,这才怀担忧地出了莫府。 但没走多远,天上就下起了雨,路边店铺纷纷关门。暮渐落,光稀薄,他一个在街上狂跑,一家家点心店找过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可他身上只剩三文钱,没人愿意卖给他,任他低声哀求或提出赊账、打借条都没有用。 他失魂落魄,又不肯这样放弃,终于在一家糕点店前,遇见一位心善的老婆婆。 婆婆见他可怜,出钱为他买了两块桂花糕。他千恩万谢,将桂花糕揣在怀里,一路飞奔回去。 他跑啊跑,跑到月生梢头,狗吠渐起。最后一点光也被噬殆尽,无穷的黑暗湮没了破败的房屋。 母亲已经咽气。 面容扭曲,死不瞑目。 他在前静坐许久,拈起一块桂花糕,慢慢地进嘴里,一点点下去。 很干,很苦,得他喉咙发堵,双手颤抖。 但他说:“娘,记的桂花糕很好吃,下次还给您买。” …… 原来,就是这位老婆婆啊。 姜翎看着不远处的两人,默默地想。 那些曾淡忘的情节,终于在此刻浮出脑海。也多亏了先生曾多次赞扬此书,才让她没有彻底遗忘。 但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翎敛眸退后,做好离开的打算。 这时,莫齐轩也完成任务,一边说话一边推开房门,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一侧的房檐。 作者有话说: 谢灌溉营养的小天使:要去捡星星呀 5瓶;灵娴 2瓶; 非常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暗涌动 ◎野狗与猫。◎ 姜翎躲得很快,没教他看见自己。这附近民房众多,树木杂生,要藏身实在再容易不过。 很快,莫齐轩就婉拒了方婆婆留下吃饭的邀请,转身走出门去。 而年迈的妇人则拄拐立于院中,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树上鸦雀惊枝掠起,她这才恍然回神,慢腾腾走过去把门拴上。 在那双沧桑浑浊的眼中,分明有泪光闪动。 莫齐轩已经足够贫困和孤苦,却还要月月帮她抓药、干家务,一直持续了数年之久。 可其实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在那个暴雨的夜晚,给了这个少年两块桂花糕。 **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