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早已备好等在门口,一路向城门口驶去。 亲卫道:“大人,到了。” “知道了。” 虽有回应,车内之人却久久静坐。亲卫大着胆子,又唤了句:“大人?” 车帘给人一掀,季怀真面无表情,踩在车辕上一跃而下。“大人,这边请。”特使前方带路,后面跟着一排亲卫,牢牢护在季怀真身旁来到城楼下。季怀真抬脚迈上台阶,几步之后顿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瞬息过后,季怀真若无其事,攀上城楼。 他怕给人瞧出异样再生波澜,只让众侍卫守在后面,让那特使跟着自己。 “你将这几发生了何事,与我细细说来。” “回大人,小的到达夷戎军营后,顺利见到了领军将领,待转达来意之后,他们便将小人扣住,由这燕迟殿下亲自送回。” “他们听罢,就没说些什么?” 特使摇了摇头。 季怀真静静抬头看着前方与他一城楼之隔的夷戎士兵。来人不多,仅百人小队。 一道清亮声音传来:“季怀真,大齐败局已定,你们究竟是战是降?” 说话之人拍马走到前面,手中长刀摇摇一指,那刀背尽头,是一张雌雄莫名的丽面容,正是季怀真的老朋友——乌兰。 季怀真一笑,见是乌兰来了而非燕迟,反倒一阵轻松,连同乌兰说话,都难得不带讥讽之意。 “好久不见,这两年过的可好?” 乌兰冷声道:“废话少说,我可不是要与你叙旧的。今前来,乃是要你出陆拾遗,出陆拾遗,届时放你一条生路。” 城楼下一片哗然,在场齐军将乌兰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各自神讶然,面面相觑,陆拾遗不是死了,这夷戎将领为何又要季大人出陆拾遗? “在下派特使前去,不就是要商议此事?” 乌兰讥讽一笑。 “与败者,有何好谈?今来,便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快快束手就擒,出陆拾遗,若是换成鞑靼人来,可就没那样好说话了。” 季怀真被他一,也不急,平静道:“你说了不算,我要见瀛禾。” 眼见乌兰要中计,非要在口舌上与季怀真一较高下,又有一声音横进来:“——既不愿意出陆拾遗,就不必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话音一落,季怀真只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似跌落水中一般,耳朵鼓鼓,一切声音都朦胧起来。 他像是被定住,怔怔抬头望着,与那骑在马上,一身铠甲的少年将军四目相对。 那人脊背直,面容俊美,两年不见,又了几分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肃杀之气,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再看不见那如星辰般动人的意。他身后背着一把半人高的钢阔刀,汗血骏马旁,一头遍体通灰,威风凛凛的守着,正冲季怀真龇牙咧嘴。 此人一出,齐军之中又是一片哗然,不止是谁先喊出:“是拓跋燕迟!” 拓跋燕迟见季怀真正看着自己,便不退不避地直直看过来,眼中冷淡与漠然,叫季怀真心中一痛,霎时间忘记自己置身于何地,唯独肩膀后头的牙印隐隐作痛。 那块疤再消不掉,两年来都静静蛰伏着,似乎在暗示他该忘掉那段过往,直至一见到罪魁祸首,才犹如道被破掉的封印般,不合时宜地翻江倒海,更加来势汹汹地反扑过来。 两年来可以被刻意忽略的思念,愁绪,终于随着再一次与燕迟相遇,叫季怀真食髓知味地痛惜,他再无法删繁就简,自欺欺人。 脸颊边传来一点凉意,第一片雪花落下,第二片,第三片,转眼间下起雪来,这将是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场雪。 细雪纷飞中,二人遥遥相望,季怀真哑声开口:“敢问七殿下,有何指教?” 拓跋燕迟问道:“你当真不出陆拾遗?” 季怀真静了半晌,没想到两年后再见,这人居然问他陆拾遗,可他又觉得就该如此,两年前他二人一个对燕迟落井下石横加利用,一个对燕迟呵护照拂救他于水火。 他不来找陆拾遗,难道还来找自己吗? 季怀真先是笑起来,接着又渐渐不笑了,他平静道:“既都要亡国,我回去就把陆拾遗给杀了。” 燕迟骑在马上,冷冷看着他,突然扬起一手。他的二指夹着张密信,正是季怀真命特使送去的那封,继而当着他的面,五指一握,以浑厚内里催成齑粉。 燕迟手指伸开,任其被风吹走,夹在细雪中消失不见。 下一刻,趁众人未反应过来,甚至就连季怀真自己也想不到——只见燕迟反手取下背后长弓,搭好箭矢,瞄准城楼上的季怀真。 他的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话,可是季怀真已经听不清了。 不知是谁喊了句“保护季大人!”,那被他留在后面的人瞬间往前冲,然而燕迟箭已离弦,季怀真盯着那破风而来的黑点,突然响起路小佳的“别动”二字。 是不动摇意志,还是不动心? 那箭旋转着飞来,在季怀真眼中不住放大,靠近。他想不明白,只本能地往旁边躲。 然而就在这时,那跟在身边的特使突然挡开众人,将季怀真牢牢一抓,令他动弹不得,直冲燕迟的箭来的方向。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燕迟如臻化境的一箭直接贯穿季怀真前的铠甲,把他带的整个人往后仰翻着摔倒在地。 季怀真眼神涣散,鲜血从嘴角咳出,脑中浑浑噩噩想着,燕迟方才说了什么,他未曾听个清楚。 城楼上一片动,护城军慌忙冲来,拓跋燕迟一箭得手后并不恋战,仿佛今前来只是为了讨要发陆拾遗,只是为了报复季大人,叫他一箭吃尽苦头。 季怀真浑浑噩噩,在失去意识前,口中胡言语,气若游丝道:“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他被士兵抬回皇,中箭的消息瞬间给那群大臣知道了,各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倒不是这两年来季怀真威望渐高得了人心,而是跟着季怀真一起回来的,还有陆拾遗未死,夷戎人来要人的消息。 他们看向季怀真的眼神意味深长,一如两年前看向被鞑靼点名索要的陆拾遗般,带着明目张胆的算计,带着不怀好意地揣测。 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才抢回季怀真一条命来。众人听到太医亲口确认,季怀真这箭伤并不致命,才松了口气,然而谁也不敢下令让太医拔箭。 最后还是请出季晚侠,太医才敢动手。 季怀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唤来当守城士兵,他不顾劝阻,在季晚侠的惊呼中踉踉跄跄下,一把提起人的衣领,一字一句道:“那夷戎七皇子出箭之前,他说了什么,你可有听到?” 那人被他拽的几乎要不过气来,见季怀真面惨若白纸,却双眼通红,眼神偏执犹如鬼魅,当即不敢隐瞒,如实道:“回禀大人,那夷戎七皇子,他,他说……” “说!” “他他,他,他说他来善赏恶罚!” 脖颈间的力道骤然松了。 季怀真怔怔地站起来,目光中出一丝茫然,眉头皱了下,似是听不懂这句话般。旁边有大臣听见了,低声朝同僚道:“想必说的是陆大人一事,陆大人是夷戎七皇子的发,他季怀真凭着一己之私瞒天过海,现在给夷戎人发现了,要来找他报仇,才要善赏恶罚。哎, 若陆大人还在,不知凭着他的关系,夷戎会不会对大齐网开一面。” 拓跋燕迟这一箭将大齐摇摇坠的江山朝堂又撕出条豁口来,陆拾遗又在众人口中摇身一变,变回了陆大人。 这人声音细如蚊蝇,可就是给季怀真听见了。 他猛地看了过来,一步步踉踉跄跄走向这人,一把揪住他衣领,歇斯底里道:“你倒是说,你说,赏谁的善,又是罚谁的恶,你说,你给我说!”他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又将人猛地一甩,接着季怀真就笑了,笑得直不起,笑得开始咳血,笑得季晚侠哭着来求他。 季怀真一把掀翻边桌案。 来找季晚侠的阿全见状吓得躲在一边,哭道:“舅,你不是说你刀不入吗,怎的中了次箭,就觉你要难受死了。” 第88章 “杀了,都给我杀干净,什么狗夷戎人,什么狗拓跋燕迟!去他娘的善赏恶罚!” 季怀真不顾身体,发了好大一阵疯,直至力气耗尽,方颓然地往地上一坐,周围已是一片藉,能砸的东西都给他砸了。 无一人敢靠近,就连季晚侠也抱着阿全躲在一旁,阿全一听燕迟名字,悄悄抬头对季晚侠道:“娘亲,我知道燕迟是谁,我听舅舅在梦里喊过他的名字。” 季晚侠一把捂住阿全的嘴,把他给一旁的女带下去。 见季怀真稍稍冷静,只坐在地上不住失神,季晚侠才敢走上前,噙着眼泪握住季怀真的肩膀,哽咽道:“快些躺着,不可再动怒了。” 季怀真毫无反应。 季晚侠无奈,只得道:“姐姐和阿全还要靠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一听这话,季怀真才回神,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眼睛一眨,茫然地左顾右盼,撑着地起来,浑浑噩噩道:“对……我还有你和阿全,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是我自己选的……” 话音未落,季怀真一口鲜血出来,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回榻上,随时有太医在一旁待命。季怀真再次醒来已是三后,有人正擒着他的手腕,悄悄透过眼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他对面那扮作大夫模样的人竟有几分眼,猛地一看,有种似曾相识之。 季怀真霎时间想到两年前他在敕勒川遇见的那个姓许的齐人大夫。 心念电转间,季怀真想也不想,猛地反手抓住那人手腕。那大夫吓了一跳,再想躲也来不及,季怀真不依不饶地凑上来,使劲儿盯着他的脸瞧。 “你是谁?”季怀真怔怔地问他。 然而仔细一瞧,乍看之下虽与敕勒川的许大夫相似,细看之下五官却有所不同,那许大夫的鼻子没这样高,脸颊也要比这人削瘦不少,眼前这人是吊三角窄眼,可许大夫的眼睛却要大上许多。 “罢了,是我认错了。” 季怀真失魂落魄地低下头,没注意到那大夫松口气的神,然而下一刻,季怀真反应过来,猛地抬头,伸手要去摸那大夫的脸。“不对,不对,你过来!” 那老汉惨叫一声,仗着季怀真行动不便,甩开他夺门而逃,季怀真扑在地上,痛得脸发白,大喊道:“来人!把那个大夫给我抓住,只活捉,不许伤他!” 侍卫闻声而去,过不一会儿,院中传来打斗声,季怀真心急如焚,胳膊往地上一撑,想要自己站起来,然而他大病一场,全身气力尽失。 过不一会儿,侍卫空手而归,上前扶起季怀真,解释道:“大人,府中混进了细,有人接应那老头儿,人已经逃了。” 季怀真半晌没吭声,继而道:“去让白雪把路小佳给我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 路小佳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不在焉地往他算命摊子前一坐,发起呆来。远处一阵马匹嘶鸣之声,一人勒马停下,路小佳仰头看去,正是白雪。 他还来不及摆出个笑脸来,就撞上白雪冰冷警惕的眼神,路小佳一怔,只以为自己哪里又做的不好,惹白雪生气了,然而细细一看,才发现白雪看向他的眼神中,竟还有被背叛的恼怒与失望。 路小佳提上去的嘴角渐渐放下。 白雪长剑直至他眉心,朝身后跟来的侍卫一声令下:“把他带回去。” 路小佳一声不吭,任由别人把自己五花大绑,带到季怀真府中,跪在他前。 眼前榻之上,帐放下,挡住后面不住咳嗽的季怀真,再凭着屋中一股挥散不去的浓浓药味与血腥味,路小佳就知定是出事了。 白雪手中长剑铿锵一声出鞘,架在路小佳脖颈间。 “大人,属下把他带回来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怀真刚一开口,就一阵咳嗽,勉强稳住道:“把剑放下……我单独问他,你出去吧。不许偷听。” 白雪看了路小佳一眼,转身就走,出门之后却没听季怀真的,在门外站住不动了。 路小佳抬头看去:“季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幔之后伸出只手来,顺着中间的,把幔往两边分,后头坐着的人逐渐出。季怀真面苍白,瘦上身赤着,口着一圈白纱布,中间的位置还有血迹正缓缓渗出。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