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外头品级算，您这穿红挂金的，该是中书舍人了。” “当初就该拿你换了银蝶儿！” 上官半闭着眼方便她动作，闻见她手指扫过鼻端，带股皂角味儿。 “一般是掖庭挑出来的人口，你跟她怎么天上地下的！” 玉豆儿吐了吐舌头。 七八年前，颜夫人与上官才人往掖庭挑小 人，大伙儿都往前凑，因是圣人钦点的大才女，一个么内总管，一个么贴身侍奉，都是香饽饽，撵上谁的脚跟儿都能一步登天。 银蝶儿老实，上官原是挑中了她，可颜夫人偏说和她闺中的丫头长得像，瞧见她便像回了家似的，谁不知道颜家在临沂四代同堂，好大一副家事，而上官孤零零一个在里伺候。 上官便拱手相让了，退而求其次，要了玉豆儿。 才到上官身边时，玉豆儿还不顺意，以为主仆重在看对眼儿，银蝶儿天天眼前打晃，两下里一比，上官更要瞧不上她了，强扭的瓜不甜，贵主儿不 用她，她也不勉强！ 可天长 久，玉豆儿却越来越庆幸运气好。 上官这人，豆腐嘴，豆渣儿心，随便谁都能拿捏，不单在颜夫人跟前毫无招架之力，旁的什么府监，什么琼枝、韦团儿，也能往她脸上招呼两句。 收拾停当，玉豆儿道，“奴婢去拍门。”举步上前，被上官叫住了。 “我来罢。”她捋了捋袖子，缓缓抬手叩门。 玉豆儿紧跟在她身后，嘀咕道。 “味儿真冲！说了几回，叫他们好好刷洗刷洗，多难的差事啊？杀猪铺子也没这么臭！” 听着脚步声近，愈发恶声恶气，“回头非发到掖庭服两年劳役不可！” 上官微笑不语。 玉豆儿洁癖，洗袜子能洗三遍。别的事送到她手里，玉豆儿老要饶两句，替人求个恩典，唯独诏狱，玉豆儿翻来覆去敲打，就嫌他们脏。 她们两个都是掖庭出来的，上官服役年头更长，时不常还回去看看。提起这个中人人避谈，外头闻之 变的地方，既是故意恐吓，又有种 稔自豪。玉豆儿尤其以为，是个人便该发到掖庭学两年规矩，做事才又快又好。 “才人辛苦了——”  出来的是个嬷嬷，躬 缩肩，一张脸仰起来皱皱巴巴，说话抑扬顿挫。 上官随意点了点头，随她步入内间。 这地方原是个戏台子，太初正经观戏，在右夹城北面的百戏堂，连着映台，距离九州池很近，朗天晴的时候，圣人走着过去，一路亭台水岸。 自那处修起来，这边儿便乏人问津，一荒废，后头派了这个用场。 用途改了，格局还是戏台的格局。 二层表演，底楼、三楼做预备，隔板是活动的，机关打开，神仙将士上天入地，嗖地一下三楼跳出来，博得 堂喝彩。 上官对这地方很悉，她刚进时，高宗头晚看戏，第二天她们来打扫，跪在地上拿猪鬃刷地，务求把那地板刷的锃光发亮。 穿过戏楼，是个小小的两进退步院落，东西厢房打通的长间儿，从前戏子在这儿换装，化妆，大铜镜嵌在墙上，强光一打，四面反 ，亮得犹如身处熔炉。 上官脚一踏进去，便下意识顿住了。 今只点一 蜡烛，竖立在面小菱花镜前，可是屋的大镜子彼此对照，愣是折出密密匝匝光线转折，乍看犹如金芒的罗网，叫人畏惧。 老嬷嬷狐疑转头，回过神来便吩咐。 “多点几蜡。” 角落几个小小的人影动起来，穿梭在金网的 隙里，放出新的，更明亮的光芒，然后慢慢整间屋子的轮廓清晰了。 上官 握双手，沉静地等待着，直到看清面前物事。 破败污糟的木架，锈迹斑斑的铁钩，腥臭的水桶…… 所有这些器械、工具，全从推事院搬来。 李显回京的前一年，来俊臣这头咆哮两京多年的恶虎，终于被闹市问斩，陈尸示众，官民在大街上奔走相告，彼此庆贺，就连太平，还特地来找上官，去北市上看百姓争相剔 的热闹，却被那场面恶心地好几睡不着。 可是谁能想到呢？ 杀了来俊臣，关了推事院，这些东西还在，只是藏得更深了。 耳畔传来低哑的呼喊，夹杂着‘砰——砰砰——’有节奏的闷响，上官转头在器械中寻找，看到个趴在长凳上的人形。 玉豆儿走上前去，提着他散 的长发向后掰。 “救，命，救我……” 昂起的头颅脖颈上没什么血污，但非常消瘦，目光涣散，努力辨认来人。 “你……” 他首先注意到她右边额角上，半张叶子戏大小的标记，勾线方框里一个笔划清晰的‘私’字。 他想不明白，里怎会有黥面的女人？ 唐律，罪人 子没为奴婢，黥面。 掖庭 罪□□女，总有千八百之多，但从不黥面，因此刑乃是以利刃雕刻皮肤，在刻痕上涂墨，偶有深及入骨者，虽死，火烧化骨，仍可见字，何况平眼见？掖庭奴婢出入廷，断断不能惊扰了贵人。 更何况她打扮得颇为体面，正五品，不论搁在凤阁、鸾台还是六部，皆举重若轻，前途不可限量了——又怎会是个女人？ 他使劲闭闭眼，想把头抬高一寸，看清楚些，可是刑具 住脖颈，任他使尽力气，仍是一丝儿都没动。 “许郎官不认得我了？” 上官语调平静，还带着一丝御前侍奉，循规蹈矩的沉闷。 许是这种久经训练才能拿捏得当的音调启发了他，许子 猛地一挣，竟挣 了铁器的钳制，撞得玉豆儿手势一飞。 “上官……才人？！” 许子绝难相信，一双眼瞪得溜圆，飞快推敲起来。 他从浑天监察院大门口被逮捕，来人凶神恶煞，自报羽林，却没穿乌锤铠，院正本来不敢阻拦，但瞧他们竟拿麻袋套头，逮 鸭般提走，追在背后大嚷。 “天子脚下？！老子这就敲登闻鼓去！” 那时许子被人攘得跌跌撞撞，自顾不暇，到地方才想：天子脚下，胆敢如此施为，要么圣人御令，要么，便是他犯了抄家灭族大罪—— 可他不过是个正七品下的灵台郎，便想行狂悖之事，也没那个本事啊？！ “许郎官求见本官，是想通了？” 玉豆儿从墙边搬来把面目可疑的旧椅子，正正摆在许子跟前，上官很是随和，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灰。 因她坐的近，许子得以垂下头颅，便 到后脖颈子上肌酸 不堪。 他只能盯着上官的脚尖。 “才人……” 许子舔了舔干裂的嘴 ，认命般换了称呼。 “下官恭贺郎官高升。” 上官心意足了，松快地展了展锦袍，眼看下摆的金线重绣打过他鼻梁，许子想侧头躲开，眉梢才动，又忍耐了。 “下官与淮 郡王合股做生意……” 许子老老实实道。 “实则下官的本钱出自院正，只因他顾虑官声，不肯亲自落名，才命下官代持股份。此节虽不妥，但律法并无明令 止。然，下官痛定思痛十来，已然明了，法无许可便是不得行，下官心服口服。” 上官哦了声，“是么？” 她不曾加重刑于许子，是不愿唐突神灵，灵台郎官阶虽低，推演命运，力通鬼神，即便是她，也有几分忌惮。 许子忖了忖，大着胆子试探，“若是郡王在突厥……” “诶！” 上官抬手打断了他，“突厥的事儿，你不该打听！” 许子频频顿首如捣蒜，大声道是。 “至于亲贵官员合股做买卖并你为院正代持，这两项有无违法，御史台尚在争论。那群老夫子，你知道，引经据典，恐怕要论个年余。” 许子怔忪了下，“郎官……并非代表台院而来？” “许郎官莫非以为……” 上官也是意外，把眼一瞟，拍拍身上浅绯袍服。 “以为我升做御史中丞，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 ——这误会实在太深，深得可笑！ 上官大笑着打开双臂，甩开宽展的大袖，那袖风一拢，犹如向两边垂手侍立的人马致意，大家便一道躬身。 “下官等恭贺郎官高升！” 经她这么一反问，许子也觉自家想的左了。 女皇再是百事行在规矩之外，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如斯要职委以女官，那恐怕比当初女帝登基，更 起重重巨浪了。 他重把下颌在长凳上，愤愤想，所以我到底被关在哪个鬼地方？！ “是我的人太 鲁了。” 上官一望了然，立时微侧下颌，殷切地向他致歉。 武周贵女招展的风采，在她举手投足间一览无余，就连这间 森的囚室，也因为她柔婉的姿态动作，而平 出一抹女 的光彩。 “关了郎官这些时，连个衙署大名都未曾通报，这个地方——” 她向外指，声调昂然有力。 “曾经万方朝谒，无不睹之，又有凤凰落于左台梧桐，云雀纷纷云集，翩然起舞，久久不肯离去！” “……这儿难道是上？！” 许子愕然反问。 他入仕晚，武周才选出来做官，只在太初办差，偶然向西，仰望更恢弘的上，只觉神仙殿宇，连亘列廊。 但遍询同僚，圣人为何弃置如此壮美奢华的殿，转而长居相形见绌的太初，并无一人能回答。 “是啦！这儿正是上 之堂后的小戏台，至于咱们属哪个衙门？” 上官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理所当然道。feNｇyＥ-zN.cｏM |
人，大伙儿都往前凑，因是圣人钦点的大才女，一个么内总管，一个么贴身侍奉，都是香饽饽，撵上谁的脚跟儿都能一步登天。 银蝶儿老实，上官原是挑中了她，可颜夫人偏说和她闺中的丫头长得像，瞧见她便像回了家似的，谁不知道颜家在临沂四代同堂，好大一副家事，而上官孤零零一个在
用她，她也不勉强！ 可天长
久，玉豆儿却越来越庆幸运气好。 上官这人，豆腐嘴，豆渣儿心，随便谁都能拿捏，不单在颜夫人跟前毫无招架之力，旁的什么府监，什么琼枝、韦团儿，也能往她脸上招呼两句。 收拾停当，玉豆儿道，“奴婢去拍门。”举步上前，被上官叫住了。 “我来罢。”她捋了捋袖子，缓缓抬手叩门。 玉豆儿紧跟在她身后，嘀咕道。 “味儿真冲！说了几回，叫他们好好刷洗刷洗，多难的差事啊？杀猪铺子也没这么臭！” 听着脚步声近，愈发恶声恶气，“回头非发到掖庭服两年劳役不可！” 上官微笑不语。 玉豆儿洁癖，洗袜子能洗三遍。别的事送到她手里，玉豆儿老要饶两句，替人求个恩典，唯独诏狱，玉豆儿翻来覆去敲打，就嫌他们脏。 她们两个都是掖庭出来的，上官服役年头更长，时不常还回去看看。提起这个
变的地方，既是故意恐吓，又有种
稔自豪。玉豆儿尤其以为，是个人便该发到掖庭学两年规矩，做事才又快又好。 “才人辛苦了——” 
出来的是个嬷嬷，躬
缩肩，一张脸仰起来皱皱巴巴，说话抑扬顿挫。 上官随意点了点头，随她步入内间。 这地方原是个戏台子，太初
堂喝彩。 上官对这地方很
，亮得犹如身处熔炉。 上官脚一踏进去，便下意识顿住了。 今
蜡烛，竖立在面小菱花镜前，可是
隙里，放出新的，更明亮的光芒，然后慢慢整间屋子的轮廓清晰了。 上官
握双手，沉静地等待着，直到看清面前物事。 破败污糟的木架，锈迹斑斑的铁钩，腥臭的水桶…… 所有这些器械、工具，全从推事院搬来。 李显回京的前一年，来俊臣这头咆哮两京多年的恶虎，终于被闹市问斩，陈尸示众，官民在大街上奔走相告，彼此庆贺，就连太平，还特地来找上官，去北市上看百姓争相剔
的热闹，却被那场面恶心地好几
的长发向后掰。 “救，命，救我……” 昂起的头颅脖颈上没什么血污，但非常消瘦，目光涣散，努力辨认来人。 “你……” 他首先注意到她右边额角上，半张叶子戏大小的标记，勾线方框里一个笔划清晰的‘私’字。 他想不明白，
子没为奴婢，黥面。 掖庭
住脖颈，任他使尽力气，仍是一丝儿都没动。 “许郎官不认得我了？” 上官语调平静，还带着一丝御前侍奉，循规蹈矩的沉闷。 许是这种久经训练才能拿捏得当的音调启发了他，许子
猛地一挣，竟挣
了铁器的钳制，撞得玉豆儿手势一飞。 “上官……才人？！” 许子
鸭般提走，追在背后大嚷。 “天子脚下？！老子这就敲登闻鼓去！” 那时许子
到后脖颈子上肌
不堪。 他只能盯着上官的脚尖。 “才人……” 许子
，认命般换了称呼。 “下官恭贺郎官高升。” 上官心
郡王合股做生意……” 许子
止。然，下官痛定思痛十来
起重重巨浪了。 他重把下颌
鲁了。” 上官一望了然，立时微侧下颌，殷切地向他致歉。 武周贵女招展的风采，在她举手投足间一览无余，就连这间
森的囚室，也因为她柔婉的姿态动作，而平
出一抹女
的光彩。 “关了郎官这些时，连个衙署大名都未曾通报，这个地方——” 她向外指，声调昂然有力。 “曾经万方朝谒，无不睹之，又有凤凰落于左台梧桐，云雀纷纷云集，翩然起舞，久久不肯离去！” “……这儿难道是上
之堂后的小戏台，至于咱们属哪个衙门？” 上官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理所当然道。feNｇyＥ-zN.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