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说服了武攸暨等联名上书,可武家赫赫千人,难道各个肯急勇退?他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转头望向阖族之中,辈分最高的南平郡王武方。 果然,武方答不理地撇着眼皮,抿着嘴角,脸不快,却敢怒不敢言,武延秀站在他身边,垮垮地抱着胳膊,置身事外,可笑是穿戴郡公红袍,亦只见秀美不见堂皇。 瞧武三思望过来,武延秀挂出不在乎地轻笑,四指并做刀刃,飞快在脖子上一抹,立时放下,好似只擦了下汗。 武三思顿时怔住。 他认得这是十六卫团战训练的手势,意思是不成功便成仁,他单兵突进,队友按兵不动。武崇训任职羽林时受过一样训练,觉得十分有趣,学给武延基、武崇烈看,大家哈哈一笑,都说是防备刺客。 忽然在这样场合看见,武三思便明白,他是骂武崇训似退实进,坑了父兄子侄来图表现,可是武延秀不会让他如愿,一个人也能向前。 武三思又气恼又慨,心道各个有火都冲三郎撒,真是抻头去当磨心! 苏安恒怔怔直视女皇,看她风得意,只管与瑟瑟笑谈,武家人口固然有怅然若失的,更多却是如释重负,庆幸保全,他这才恍然大悟,顿时黯然。 一番忠义原是做了驴肝肺,又帮这顺风倒的郡马一笔人情。 可叹一辈子书海耕耘,终于还是走到了这地步。人说一入门深似海,原来说的不是妙龄小娘青耽误,而是他这样认不清时世的寒门子,抛家舍业,为他人做尽嫁衣裳。 女皇又看颜夫人。 “折不如撞,嵩山祭祀只两家在场,天知地知,百姓不知。今就请苏卿家随朕去做个鉴证,一道明堂立誓,两家永葆和睦,待朕百年之后,武家七庙香火永继,亦如隋室杨氏充做李唐后族,历代拣选嫔,皆从武杨优先。” 至尊口谕,落地铄金,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因外人的挑拨,两家反而更亲近了。 誓约完毕,垂头丧气的苏安恒跪谢女皇赐金,赐书,想再说两句,却被人团团围住,推攘着送出外。 御辇走在前头,武三思跟在李显身边,武延基伴着李仙蕙姐妹,话题也多,李重福跟了几句,不进嘴,索驻足回头,招呼武家子弟。行四的武延寿是个热情玩的,个头没李重福高,却从后头跳起来,两臂往李重福肩上一搭。 李重福跌跌撞撞往前一耸,差点儿倒了,却不恼,嘻嘻哈哈道。 “你下来!咱俩校场上正式比试去。” “不敢不敢,我哪敢跟大哥动手?!” 武延寿自来,两句就喊上兄弟,还招呼身边行五的武崇烈。 “你叫人啊!多个大哥不好?” 李重福很意,温声令武崇烈不必拘束。 转头就见廊庑尽头,一道高挑的红影飘然而出,步态又稳重又潇洒,一顿一挫,武生踩着鼓点上场样好看。 早听说魏王府还有个垫窝的幼子,人才平平,子却张狂,几个哥哥加起来治不住他。 李重福往他身上打量,却觉传言不可信,这人真打扮,堂朱紫,独他别出心裁,下襕加了一道宝蓝刺花,红底蓝花,愈衬得他红齿白,粉妆香浓。 李重福热情地招呼他。 “小六——” 武延秀头一甩,擦肩膀过去,那不屑为伍的猖狂,尤其是浓眉一挑,冷森森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重福简直惊了,木呆呆瞪着他背影发怔。 武延寿忙道,“阿兄不要理他!” 指他看武延秀目中无人,经过武延基也没打招呼,惹得他骂骂咧咧,若非李仙蕙打岔,当地就要闹起来。 “瞧见没?他对他亲大哥尚是这副嘴脸。” “那成!” 李重福只当出门落鸟屎,撇下他这头不提。 “回去也睡不了,咱们找个馆子吃时鲜好不好?” 武延寿大大响应,武崇烈也无二话,三人便堵住李旦家几个儿子。 李重福笑眯眯提出邀约。 “咱们更该亲近了,却还不大认得,一道去罢?” 三个人都等着李成器表态,他们那边是五兄弟再加李光仁,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凑齐一张八仙桌,正好叙一叙情谊。 没想到李成器的态度很坚决。 “我们耽误了功课,哪有心思玩耍?改向阿耶请准,再约。” 说罢也不等人敷衍,转身带着几个弟弟分道而走。 李重福自以为两家公推他是大哥,没想到连连碰壁,武家逆子不肯兜揽就罢了,连嫡亲的堂兄弟也这般生分,再是随和热情也装不出笑脸了。 那个叫李光仁的,据说是二房遗脉,不知□□时受了什么折磨,脸上肌都不对称了,闷闷站着也面目狰狞,叫人厌恶。可是李成器对他很亲厚,只顾侧着身与他说话,反把弟弟们冷落了。 武延寿看李重福面难看,故意道。 “李光仁的女儿,不知冷里什么下的奴婢生的,公主怜惜,亲自教养,武姓儿女反而靠后。明明骊珠才是她正经的侄女,怎么光记挂外家?” 李重福笑得冷峻。 “苏安恒一介平民,大言不惭,全是替公主张目,她还想废了武家爵位,你竟指望她真心待骊珠?呵呵,不信你瞧,他出了,定然是进公主府。” 武延寿的脸顿时很难看,挽袖便当真要走去瞧个究竟。 李重福拍拍他,“不妨事,她只是公主,李家,还是我阿耶说了算。” 武延寿嗤笑了声,“他不稀罕与我们玩耍,我还看不上他呢!” “他们住哪儿?” 李重福想问相王府盖在何处,谁知武延寿咧嘴笑。 “嗨!你们家就数太平公主最阔绰,两京加起来有七座府邸,抬抬手就送了一座给相王,地段可好了,天津桥上就能瞧见!” 武崇烈忙纠正他。 “四哥糊涂!咱们这些人,论身家只好数府邸,太子家,广有四海!” 武延寿醒过味道来,顿足自拍脸颊。 “哎呀……我这嘴该打!” 李重福早听出他话里的纰漏,只装听不出,捉住他手臂笑道,“这算什么,连我睡到半夜梦醒,都不信往后要做亲王呢。” 大家一哄而笑,武延寿放下心与他勾肩搭背,并肩向门走去。 李重福边与他说哪家酒楼阔气,边腹诽,大家都是后来进京,两手空空,公主为何不照看自家?搞得堂堂储君,要向亲家蹭房子住。 第91章 从西上阁出来, 太平还不舍得放开李旦,尤其心疼几个侄儿幽多年,乍见苑繁华, 全看呆了,因揽住最小的李隆业,指檐角挑出来的羊角灯。 青天白, 那灯只是个虚弱的纸壳儿,可他们没见过。 “姑姑家里有螃蟹灯,两个钳子会夹人, 大眼珠子凸出来亮闪闪的,背壳儿火红,还会发光, 想看吗?” 李隆业半信半疑, 见几个哥哥都矜持地微笑着不说话,只得望阿耶,“窦娘娘说过年才有花灯呀。” 太平不知道窦娘娘是谁,“别处过年才有,姑姑家天天有, 去不去?” “哥哥去我就去。” “好呀,姑姑家也有几个哥哥姐姐,都喜你。” 李隆业眼前一亮, 整张脸都活泛了。 他生在冷,从未踏足外界半步,不像四个哥哥曾出开府,建置官署, 又被二次幽。在石淙跟着众人完成各种冗长的仪式,他已经有些烦闷了, 恨不得立刻回到那座窄小破旧的庭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旦含笑看着,隔了会儿忽然道,“阿仁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儿,要去,就一道去罢。” 李隆业接口,“是啊,仁哥哥的姑姑怎么不来接他?他没有姑姑吗?” 太平顿时一惊,望住李旦。 “是……二哥的?” 李旦有旧伤,不侍驾时用左手托着右臂,右手虚弱无力地垂在身前,有点滑稽,四兄弟里数他最像高宗李治,眼皮又长又深,重重下来,波澜不惊。 高宗的画像,连他这个人,在武周的宗庙里都不存在。 整整七年,每个元、清明、中元,冬至,太平跟随女皇祭拜武家先祖,堂而皇之站在第一排,武三思、武攸暨等都还靠后。 但她眼里含泪,觉得自己多余,在场所有人与牌位上陌生的名字血脉相连,只有她姓李,她坚持在心底向太祖、太宗、高宗上香,磕头,给武家磕一个,就给李家磕三个。 “二伯有三个儿子。” 李旦的长子李成器站出来回话。 竹节样清的少年,一双眼生的很像李旦,也和太平供奉在心底的牌位一脉相承,坚定又深邃。 他沉痛地抬高双臂向姑姑托付,像生来穿惯繁复的礼服那样,把宽大垂地的衣袖支棱的沉稳端庄。 “长子、三子都没熬过来,只有仁哥哥活下来了,还了个女儿,姑姑,请您照看他们罢。” 太平眼中热泪奔涌,好一会儿才轻轻吁出热气,转身吩咐人。 “去问张易之,人在哪儿,还有他女儿……” 最后半句话已是嘶声。 “都还给我!” 李旦替她拍背,拍着拍着,太平呜呜把头靠过来,冰凉的珠翠硬邦邦扎进膛,陌生的泽和触,他曾经取之如恒河细沙,漫天挥洒,自妾枉死,便再不愿触碰。 他安,“都过去了,如今大家在一处,没那么难了。” 一头说,一头轻轻推开,丢来警告的眼神,太平浑身一凛,都在一处,李显家就在近前。 透过光在树杈间留下的摇晃光影,她看见李显像糖捏的小人儿样服帖,忙着和武三思推让,竟让外臣先登上了马车。 她恨得说不出话。 李旦也沉默,盯着人遥遥而去,重新敲开永巷尽头的大门,对那个曾经引他的女卑躬屈膝,节节求告。 控鹤府的官署就在九州池的琉璃亭内,进不去那道门,便见不到张易之。 真荒唐!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