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长到这么大, 摔摔打打,从没人护持他,他也不欠任何人情面, 想如何便如何,凄清孤苦,但也格外恣意痛快。 看武崇训吃瘪, 远比气得武承嗣嘶吼咆哮更过瘾。 他卖的抻开长指在下巴上抚了一回,强调极明晰的线。 世上哪有笨蛋美而不自知? 他美的全无瑕疵,更要展现, 汗水滚滚而下,就顿在喉结,亮晶晶一滴, 犹如邀人共赏, 豆蔻张口结舌,耳子发烫,忙慌避开了眼神。 他清清嗓子正道,“郡主非得这会子上去,我不敢招揽, 还是拉三哥一道罢?圣人看重三哥,万一被羽林抓个正着,有三哥在, 板子打不到咱们身上。” 瑟瑟惊喜,“是么?” 眼巴巴望着武崇训,“表哥,你说呢?” 武崇训五指抓着椅背不吭声, 武延秀又赔笑致歉。 “照理说,嫂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该推,可半夜翻山不是闹着玩儿的,豺虎豹好说,打板子么,我替她就是了……就怕万一出点子别的事情,我怎么向三哥代?” 摘下弓韬拍在案上,以示寻常野兽不足为惧,要出事便出在他身上。 布面的口袋正面绣虎皮纹,扎口处磨得半旧,给香软细洁的闺房上一丝汗气。瑟瑟顺着他白花花被盐渍的袖口往上瞟,发觉单论身板,这小叔子比武崇训还可观。 她心下也犹豫,倒不是怕拖累武延秀见罪于圣人,而是怕武崇训唠叨。 计较再三,这么大的事,她非得亲身见证,因转头道。 “表哥,不然——你抱我上去罢?” 脸大义凛然,豁出去了的决绝,武崇训简直招架不住,气得心头发懵。 武延秀妙目来回一扫,瑟瑟那样儿,活像花和尚良心发现,要舍弃了体凡胎去奉佛祖,嘴上说的漂亮,身脸的不情愿。 就这——武崇训要还不明白,就是个大傻子! 他笑得浑身扭,按捺不下。 丹桂生怕武崇训下不来台,忙口进来。 “郡主不会骑马,怕明天爬不上嵩山,非要今晚上去,郡马您瞧,还有什么万全之策?照奴婢想,圣人清早即起,这会子,一路上都站了羽林罢。” 武崇训这才闹明白原委。 这狗不通的主意,果然只有瑟瑟想得出来,也只有武延秀认真谈论,一时又气又笑,先打发不相干的人。 “丑前五刻,太常卿就要在神座上摆蜡烛了,你通宵不得睡,回去罢。” “得嘞!” 武延秀起身向瑟瑟告辞,转过脸,有些讥刺地看着武崇训。 “闱重地,原该重重把守,但此间修葺不大严密,围着湖水高高低低,要守也难,毕竟山里,野猪也有,狐狸也有,三哥盯紧些,别叫人钻了空子。” 他当说笑话,白眼左一挑右一撇,浓眉飞,一时八字一时倒八字,仗着面孔太俊,做怪样也可,瑟瑟从没见人这样放飞肆意,笑的前仰后合。 武崇训没料到他说话这么难听,错愕惊住。 转过味来,便明白武延秀仗着张面孔窜窜跳跳,无非是回敬方才不准他跟从郭元振的怨气。 “你别忘了,我也干过一年羽林,御前的规矩,比你懂。” 觑了他一眼,施施然换出笑脸。 “我瞧抱上去也是个法子,朝辞来——” 指着武延秀。 “跟六郎跑一趟司政院,问千牛卫库房借一副舆出来,就落我的印信。将好他管刀剑器皿,咱们也走一遭裙带儿。” 武延秀不意武崇训真肯陪他斗气,愈发觉得有意思了,撇一笑。 “三哥啊,咱俩的买卖可得有来有回啊?” 一面说,提起弓韬甩在背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瑟瑟懒得过问武家兄弟共谋何等买卖,眼看朝辞跟他去了,简直老鼠落在米仓里,跳起来走近,切切问他。 “表哥,你真肯抱我上去?” 武崇训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换出正经神。 “我与郡主尚未成婚,岂能有肌肤之亲?你去换身便利衣裳,我陪你慢慢儿爬,实在爬不动……” “不拿舆吗?” 瑟瑟急了,“停在半道儿上不是更难看?” “登峰之路只有一条,起了头儿,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天一亮,御辇动起来,你我困在路中央,几百人看热闹丢脸,还犯了御前失仪的罪过。” 武崇训话头一转,音调忽地有些肃杀。 “郡主怕自己不成事,连我也不信么?” 瑟瑟连连眨眼,恍惚觉得他意有所指,说的好像并不是夜翻嵩山。 “别瞪了。” 武崇训负手催促这不开窍的女郎,“换衣裳去。” 瑟瑟往内室走,忽地迟疑问,“表哥,不带刀剑呀?山上有没有老虎?” 武崇训懊丧又有点赌气,“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看瑟瑟站着不动,“我赤手空拳也护的住你。” 武崇训在外间等,丹桂和杏跟进来翻衣箱。 瑟瑟还没学会骑马,向来不穿胡服,但李仙蕙有,不知被晴柳在哪,两人埋头大找,丹桂越想越不是事儿,挨到瑟瑟身边。 “郡主,淮郡公……故意攀扯,您瞧把郡马气得。” 瑟瑟对着镜子拆发髻,嫌簪环太多,大凤冠八个脚勾住发丝,越着急越拆不开,闻言先嗯了声,过会儿回过味来就笑她想太多。 “他才多大?还没我大!” “明明大你好几岁!他是脸。” 丹桂不好意思明说,杏了句,“你脸红什么?是他挖墙脚。” “呸呸呸!” 太难听了,丹桂提声支使她,“你别说话。” 杏翻了翻眼皮。丹桂左右为难,瑟瑟漂亮,武延秀更美得令人目眩,人说红颜祸水,看女皇就知道了,女人对美人照样没有抵抗力。 “总之您离他远点儿!” 瑟瑟轻轻一笑,没当回事,“我就是瞧他好玩儿的。” 镜中丹桂忧心忡忡,瑟瑟拿玉簪晃了晃,引不动她眼神,转身认真答应。 “别这些没边没沿儿的心,你有空盯着我,不如嘱咐豆蔻几句。” “郡公哪看得上她呀……” 丹桂喃喃,那头杏翻出窄脚的袴奴和短衫,过来两人帮瑟瑟换上,绑腿带扎好,推到镜子前一看,瑟瑟哈哈笑出来。 “竟成了个猎户!” 她在镜前叉弓背,越看越好笑,一辈子没这样打扮过,倒也俊俏。 一面照,一面问丹桂。 “你怎么不提防表哥?孤男寡女,深夜上山,得亏女史顾不上,等她知道,非指着我鼻子教训三天三夜。你放我去了,明天她打你的手板。” “郡马不一样。” 丹桂拽了拽她领口,另理了个包袱。 “水囊沉重,让郡马背,您带几样小点心,记得跟郡马分着吃,上去了大家都饿着,完事儿下来才能吃饭,您这后半晌连明天一天,够受的。” 瑟瑟以前不听她们偏心武崇训,现在听,受又是两样。 她提出来,两样都到武崇训手上,理所当然道。 “我人不让你扛就不错了,东西全归你拿,我的力气,省点儿是点儿。” 偏头问他,“行吗?” 武崇训无奈,看后头丹桂跌足抱歉,便知道原不是这么安排的。 可是他对她,真是一腔‘有事弟子服其劳’的热忱,唯一那点顾虑,便是害怕越做的多,在她眼里越不值钱,反不如有些人油嘴滑舌的分量。 “走罢,待会儿门下钥了。” 他含糊道,转身领在头里。 又是夕西下的时候,金乌圆滚滚直往湖里坠。 两人顺着道从角门出去,只觉周遭格外安静,烟紫的光影把朱漆梁柱、白墙、青瓦涂抹得幻彩缤纷,监门卫一句句高声念出换班的口令。 瑟瑟兴致,武崇训却有点失落,瞟了两眼,轻声道。 “人说夏天的夕最美,神都地势平坦,好容易来了这儿,也没好好看。” 瑟瑟心念一动,“那我们坐下看看再走呀?” 武崇训没听见似的,往前赶了两步,瑟瑟大声问。 “你愁眉苦脸地干什么?” 武崇训摇头否认,“看夕不是随随便便的,要跟知己。” 他说着这样沉重的话,目光却并不灼人,安安静静的步伐,仿佛一汪平静的湖水,瑟瑟的无名火也消了,发现跟他两人待着,不说话也不别扭。 路修得很好,铺了青石板一转转拔高,道旁树木越来越密集、高大,仿佛一倏而功夫,光的燥热就褪尽了,天还没黑,湖面已经沉浸成一种幽幽的深蓝,瑟瑟被美景引,走到拐弯处,拽着枯藤,仰头看天上的云。 那云一团团的,又深又浓,层层叠叠,像武崇训红袍下摆的云水纹。 她乌浓的侧影更往外探出去,修长丽的线条毫无遮蔽。 武崇训茫然痛苦地看了眼,想起她搬进王府的第一场家宴,还肯热辣辣地盯着他瞧,烫得他直往后缩,现在却当他是盘子里的菜,吃不吃。 “郡主……” 他想催她,瑟瑟一回眼,亮晶晶的眸子在夜里像野火。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