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团儿尚且一知半解,张易之却有种恍然大悟,被人点通了书的畅快。 太平心起伏,又是羞恼,又是自惭形秽,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阿娘,人各有志,我喜的无非诗词绘画,美人美景,您叫我学,我愿意下功夫好好学,可您叫我像您那样津津乐道,劳永不懈怠,我……” “朕知道你不成啊。” 女皇平静地摇头,知道她是早做了选择。 要她站在李显身后,做个防备外戚权的屏障,她有胆,也有责任心,但要她亲自持,取皇帝而代之 ——那是多年以前,便不肯,不想,不愿了。 太平如释重负,抬起头。 “可阿娘,您为何……?论人品学识情,四哥不比我强?您不放心三哥继位,受韦氏愚,被武家挑衅,可以让四哥做摄政王,或是直接——” “你不肯学走,却要追问旁人如何跑,哼,朕教导你,你听得懂吗?” 女皇尖刻地笑了声,沉沉靠住椅背。 太平许久无语,怔怔望着女皇小指上硬红镶金的戒指,秦汉千年以降,女主垂帘听政不过三五人,女主登基为帝只有一人。 她从小便知道阿娘绝非寻常妇人,也钦佩,也骄傲,也向往。 可是真正看到她宵衣旰食之辛苦,周旋在高宗和重臣间之为难,又看到她挥刀斩向血脉至亲,那种九死而不悔的冷漠与决绝…… 大概是在那时候她便下了决心,不重走阿娘的老路,要执李唐的烽火,也要守住身后温馨的家园。 可是李唐到底还是完了。 薛绍也死了,名义上受父兄牵累,连坐而死,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太平的驸马,他挡了武家人的道儿。 “朕当你已经忘了。” 太平摇头,苦涩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不敢忘,人因我而死,我永负此罪。” 她倔强地昂着头,知道阿娘再如何雷霆震怒也不会杀她,所以她身上背着李唐无数冤魂的殷殷寄托,要提醒阿娘,你是错的,就算武周再续二十年盛世,还是错的。 “一条人命罢了,值得你这样?朕剑锋所指,三五十万,三五百万条人命又如何?与朕同在青史,是他们的福气!” 女皇很不屑,振振衣袖。 太平眼神闪烁,不能认同。 她认识的男人,阿耶不是这样刚猛的子,二哥不是,四哥也不是,薛绍更不是。他们风度翩翩、言笑晏晏,照样能料理朝政,亦有峥嵘棱角,唯有阿娘的华服上永远沾染血腥气。 “圣人……” 张易之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试探地一笑。 “比完了?” 女皇面皮一转,已是掩住豪迈与哀痛,含笑问他。 “相爷不在,谁来品评啊?” “颜夫人出题,自是颜夫人阅卷,琅琊颜氏称不上门阀郡望,但数百年诗书传家,出了许多名师大儒,贞观年中书侍郎颜师古编纂的《隋书》……” 太平抹了抹眼皮,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府监怎的掉起书袋来?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莫非与我那侄女一样,年纪一大把,想起来开蒙了么?” “殿下……” 张易之拱着手软语讨饶。 冰肌玉骨的莲花五郎,额头竟狈地渗出热汗。 他早就发现了,越是在女皇面前,太平越是要削他的面子,背着女皇倒是懒怠搭理他。 女人千百样情,但太平公主实在是太尖锐,太难讨好了。 他的美对她而言只是消耗品,用完就算,并不值得珍惜,无论当初共享过怎样的热情快活,她看他的眼神,永远带刺。 “颜夫人点评,谁是赢家?”太平不耐烦,轻蔑地问。 张易之指着外头,太平瞟过去。 太炽热亮烈,白花花的刺眼,强光之下,长棚像个黑黢黢的牢笼,看不清人物眉目。 她瞧了好一阵,才发现武崇训也下了场,就站在第一排的崔湜和阎朝隐中间,三人并肩而立,将好都穿白衣,都戴青玉冠,竟没被比下去。 张易之道,“甲等三人,乙等六人,丙等九人,剩下便算落选,其中高郡王一时兴动,也和了一首,评做甲等之末,另则宋之问评的甲等第一。” 太平一听两个都是与他一条线的人,便很不。 “那上官呢,反不如他?我就说夫人偏心,哼,亏得是他,若是我那侄女下场,随便凑上两句,也给甲等吗?” 张易之轻快地摇头,“颜夫人说上官才人文史俱佳,与他们一道比,算欺负小辈,所以评的特优。” “哎,你呀,你还是再找个人罢。” 女皇看着太平,天底下能让她无语无奈,忍了又忍的,也只有她了。 “顺顺你的脾气,不要得怨妇一般,挑拣这个,看不上那个,实在不喜神都,去长安住两年也好,来祭祀宗庙,我带阿显回去时再听你唠叨。” 第63章 “咦, 我还以为阿娘这辈子都不回长安了。” 太平口无遮拦,摇着扇子笑,话出口才意识到失言。 阿耶生前拗不过阿娘, 硬是拖着病体驾临奉天,预备封禅嵩山,无奈路上气息衰弱, 不能骑马,最后就死在太初贞观殿。这件事是阿娘心中隐痛,多年没人提起, 本该淡忘了的,可看到阿娘倏然闭上双眼,她知道并没有。 她小心观察阿娘的神, 见她的笑意分明冷了, 却还是对张易之道,“夫人瞧过了,定然是好的,那书就叫他们编撰吧。” 张易之忙道是。 女皇又问,“就是上次那个宋之问?” 确认后便有些慨, “可惜生得晚了,前年吐蕃死了的那个宰相叫……” 她一时忘了名目,左右询问。 张易之和韦团儿都讷讷摇头, 太平也咬着不吭声。 女皇十分失望,一个两个,要么听不懂,要么不关心, 幸而上官与颜夫人已然转回来,一左一右傍在身后。 上官便道, “圣人是说太宗年,松赞干布派来长安的使节禄东赞么?” “他儿子!” 有人接上词儿,女皇很高兴,“叫什么来着?古古怪怪的。” “论钦陵么?” 颜夫人如数家珍。 “那实是一员猛将,四十年为吐蕃开疆拓土,从无败迹,咸亨年在大非川歼灭十万唐军,连薛仁贵也不是他的对手;仪凤年在青海再灭十八万唐军,前二年在素罗汗山又大胜,竟提出永据安西四镇之外,还要再割突厥十姓之地,亏得圣人采纳了郭元振的妙计,挑拨他与赞普的关系,得赞普屠杀他族人。那时他在外领兵,闻讯自杀。由是,国朝不止夺回四镇,还得了他的宗族儿孙率部归降,真真儿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女皇与吐蕃斗多年,最后竟然不战获胜,正所谓上兵伐谋。 李唐立国八十年,挑拨得番邦自阵脚,阵前杀将,唯此一回,实乃女皇平生第一得意,尤其听颜夫人娓娓道来,说的清楚明白,直如做了篇锦绣文章昭行天下,痛快地砰砰拍扶手。 “再过一二年,等凉州、茂州太平了,命宋之问走一趟,沿途且书且画,将西域景物细细描摹来看,也如朕去过一般。” 张易之有些惊讶,这一杆子支到哪儿去了? 颜夫人掠了他一眼。 张易之是尊空心菩萨,太平也一样。 白长一副聪明面孔,侍驾几年,换了武崇训甚至瑟瑟,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他俩却还没把主客司那点事闹明白。 回回郭元振来,说书般彩,比着两手,旁征博引,说到吐蕃君臣相争,赞普年幼,托赖论钦陵摄理政务,生生喂养出凶蛮的老虎,兄弟儿孙尽皆入朝,且下土谷浑部两万余人,已有与赞普分庭抗礼的实力。 及至赞普稍微年长,卧榻之侧他人执戈酣睡,不得不冒险搏,恰逢郭元振去赴那野狐河之会,犹如天降助力,竟然成功拔除论钦陵全族。 整个故事峰回路转,妙语连珠,其中血重创之处,又是武周受益,听得圣人神思飞扬,拍案叫好,他俩却是一头雾水,跟不上趟。殊不知,圣人人在神都坐着,心神耳意早飞去边关,稳定边境,乃是她毕生所愿。 因笑道,“人各有所长,宋主簿有丹青妙笔,但文辞靡浮丽,并不适宜描摹边犷风景。同在甲等的崔湜就不同,是个有丘壑的才子啊!” 崔湜和宋之问都是初在御前亮相便一鸣惊人,不过崔湜早拜在太平门下,是公然的入幕之宾,而宋之问借道府监混进九州池,至今尚无所成。 颜夫人这样夸赞崔湜,太平意外,又喜滋滋的,却不领情,开口还是质问。 “既是崔湜文风壮丽,为何夫人反评了宋之问是魁首呢?” 颜夫人一笑,出两排雪白锋利的牙齿,意有所指道。 “此番诗会是为选拔人才,重修文学大典,何人夺的魁首,接下来便是何人主导办。向来修书之事,繁杂枯燥,耗时久,崔湜英朗,臣不愿拖住他皓首穷经埋头书斋,所以才评了宋之问第一。” 太平顿时面上绯红,明知道是阿娘的授意,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要你心?” 张易之接过金盘送到女皇眼前,厚厚一摞字纸,笔锋丽奔放,女皇随便翻了几页轻诵,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颇为喜。 “都很好,五郎,既是你推举出来的人,又这般出挑,莫要埋没了,瞧他们喜什么,多多赏赐。除武崇训不算外,甲乙丙三等皆选为翰林院待诏吧。” 听来也算理所当然的安排,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只言片语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疑虑,迟疑望向颜夫人,果然听她侃侃道。 “显庆年间,高宗的目眩之症已很严重,琐事皆是圣人处置,那时将好在编修《列女传》、《臣轨》,也有一群弘文馆学子在中侍奉,因常在玄武门等候出入,时人称之为‘北门学士’,各个二十出头,口无遮拦,行事偏狭,可是久在圣人跟前熏陶,也有成大器者,擢升至三、四品,范履冰、刘祎之还做了宰相。” 长篇大论,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太平那时还小,约略知道个影子,编书本是好事,偏有言官皮子发,暗示皇后与青年士子关系暧昧,故意放松,太平气的不行,直通通冲上大殿,要骂言官胡说八道,却被四哥拦住了。 上官骤然明白颜夫人一番做作所为何来,立时躬身附和。 “臣亦记得,北门学士一时佳话,更掀起文坛创作之风,长安城外,处处名山大庙,皆有士子争相题跋,以求晋身。” 余光瞧着太平懵懵懂懂,苦笑转瞬即逝。 “臣请从旧例,修书这几年,就允崔湜等出入吧。” 颜夫人颔首,对她的驯服毫不意外,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侧身过来。 “圣人说,喜什么就赏赐什么,其实长久侍驾,金珠官职如在囊中。倒是今有缘同场,才人以特优而统御众人,好比开科取仕之座主。臣以为,允他们拜才人为座主才算得上额外嘉奖。”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