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会主动请教公主。 “依臣之见,梁州附近没有重兵,何忡一路到京城,恐怕都会畅通无阻,若臣能将何忡堵在长安城内,是否还要带兵入城?” 换作以往,他不会问这个问题,既然能瓮中捉鳖,直接带着人冲进去就完事了。 但经历了杨长史和宋今这件事,他不能不多想两步,以至于有些瞻前顾后了。 公主道:“你届时见机行事吧,若京城内就能稳定局势,你就不要带兵入城了,你自己入城陛见就行,这次你擅动兵马,虽然事出有因,但事后若有人进谗言,也是能弹劾你的。” 李闻鹊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梁州之事不容拖延,李闻鹊眼看外头天不早,当即起身告辞,准备启程了。 公主眼看着人走远,这才散去一身勉强支撑的骨头,直接趴在桌上。 雨落一过来,就看见公主这坐没坐相的模样。 她心疼公主受伤还要处理这些事情,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微微有些发热。 “陆惟呢,陆惟呢!好雨落,你快去看看他醒来没有,这些事情本该他出面料理的,我也受了伤,为何现在却变成我在亲力亲为?!不能让他继续睡下去了,就算没醒,你也把那倒霉鬼给我摇醒为止!” 说到最后,公主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在那人身上咬下一块来。 雨落只得哄小孩似的哄她:“好好好,我这就去,没醒就拿着锣鼓在他耳边敲!” 公主怏怏:“我好累。” 雨落柔声道:“奴婢扶您回去歇息。” 公主:“我晚上想吃花笋丁,烤五花。” 雨落:“不行,有花椒,又是炙烤的,会影响您的伤势!” 公主:“再不吃我会伤势加重的。” 雨落:“奴婢闻所未闻。” 公主:“你想,我吃不了喜的东西,自然郁郁寡,到时候别说伤好得慢,只怕陆惟还没醒来,我就要郁郁而终了。” 雨落:“呸呸呸,童言无忌!” …… 陆惟不是不想醒。 他是陷在一个又一个的险境里。 最开始的梦境,他已经记不清了。 等他到疲惫的时候,他正从万丈悬崖失足落下,跌入永远不见底的深渊。 那种被深渊噬的巨大焦虑一下就让他惊醒过来。 但陆惟很快发现,所谓的惊醒,并不是回到现实,而是跌入一个更深的梦境里。 这是一条布碎石子的路。 石头棱角尖锐,甚至能通过鞋袜让鞋底觉到刺痛。 但陆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因为回头也是茫茫雾气的一片。 前方隐隐绰绰,浮现一个身影。 对方手里握着兵器,一步步朝他走来。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但似曾相识。 是崔千? 陆惟哂笑一声。 这是被他杀了,冤魂不散,还想再来梦里索命? 既是如此,那他就再杀一回。 但随着那身影步步走近,陆惟脸上的讥笑却凝固了。 不是崔千,更像是—— 他那早死短命,临死前还想要砍死他的生母。 怎么,没带走他,很遗憾吗? 陆惟面无表情,停住脚步,冷冷看着那身影。 这是一个两个,都趁着他重伤虚弱,想来算账了吗? 他心硬如磐石,早已不会为了这些人去动摇心境。 脚底下的石子忽然迅速变大,棱角直接刺穿他的脚面,乃至身体,鲜血淋漓泼洒在四处竖起的巨大石笋上,他的身体被牢牢锢,而那白雾中的身形倏地现出原形,化作庞然大物奇形怪状的巨兽,张开布疙瘩毒的血盆大口,猛地朝他扑来! 陆惟被噬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反倒闻见了—— 烤香味?! 霸道的香味像是突然之间窜进来,又很快弥漫周围,他左顾右盼,入目尽是黑暗,又香味扑鼻,占据所有嗅觉。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有点恼火,又带了点无奈,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将眼皮撑开一条隙。 光,明亮的光。 不是光,而是蜡烛。 他的意识慢慢回笼,思考能力也在一点一滴恢复。 这样亮的光,怕不是得有十支蜡烛。 可若是夜晚,他屋子里要点这么多蜡烛作甚? 莫不是他没救了,众人在准备后事? 准备后事为何要烤? 即便能思考了,脑子运转迟滞,大不如前,陆惟缓缓移动身体唯一还不算僵硬的脖颈。 然后他就看见公主正对着他的榻,在吃炙。 边上一碗玫红清冽漾,好像是石榴饮。 还有一小碟炙烤的菌菇野菜,正因被放在保温的小炭炉上而散发香味。 那香味一缕缕朝他飘过来,以至于陆惟整张榻都被裹在炙烤的味道里。 陆惟已经木然了。 见陆惟侧头看她,公主竖起食指放在边。 “雨落说我受伤了,不让吃炙烤的东西,镇一碗白粥,连浓油赤酱也不放。” 陆惟看着那一桌子的烤,不住微微蹙眉,脸上分明写着“那你为什么到我这里吃”。 公主瞬间读懂他的表情,笑道:“只有你这里才安全,雨落肯定想不到我在这儿偷偷吃。瞧,你这不还被我唤醒了吗?亏得陆无事想了一堆法子,还不如这几片炙呢!” 陆惟:这就是你把我的屋子得乌烟瘴气的理由? 公主:“可你能醒过来,我居功至伟呀!” 她夹起一片炙。 “这是猪五花,切如薄冰,炙金黄,撒上盐,和着刚蒸出来的松软米饭和干菌一块吃,味道最是鲜美。” 说罢送入口中,公主当着陆惟的面细嚼慢咽,又举起装着梅子饮的瓷碗,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冬天盐渍的卤梅,拿出来加了糖水,在雪地里冰上一个时辰,拿出来喝,刚刚好。” 陆惟:…… 他昏了整整三天,除了喝药还是喝药,灌了肚子的药,人事不省的时候没觉,现在意识一恢复,再闻见这味,怎能不饥肠辘辘。 陆惟忍不住作出一个人很难控制的下意识举动。 他咽了一下口水。 公主发现了。 她将一盘和菜端到边。 “想吃吗?” 她夹起一片,递到他边。 陆惟:…… “你不能吃。” 陆惟刚还真差点张口了。 公主又端起梅子饮,碰了碰他的手指,权当是干杯了。 “庆贺你醒来。” 冰凉酸甜的梅子饮顺着公主喉咙滑下。 陆惟都能想象那是何等解渴了。 他的喉咙现在跟干烧一样,火辣辣的。 “你喝不了,我帮你多喝点便是。”公主甜甜道,摆明故意气他。 饶是陆惟城府深沉,也不住想骂人。 他势不如人,连出声喊来陆无事都办不到,原想闭上眼,不闻不问,但余光一瞥,公主隐在袖中的另外一只手,隐隐包着纱布。 白的纱布一圈又一圈,从手掌往上绕,看不见上面还绕了多少圈。 那几支向他的箭,被她生生接了下来。 血模糊,兴许还伤了筋骨。 她本也可以不挡。 但她还是挡了。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梦中惊心动魄的险境,和从那白雾走来,幻变无常的身影。 所有想要改变过去的不甘,都在醒来的屋炙味里烟消云散。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