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却忽然道:“且慢。” 她甚至起身,绕着老黑走了几圈。 老黑被她看得神情惶惶,越发不知所措。 “我听魏娘子说,你平里除了莳花草,还喜琢磨吃的。” “好教贵人知晓,小人先前去过不少地方,当时魏娘子怀小郎君的时候,说想吃鱼,尤其是口味酸一些的鱼,小人想起自己吃的酸菜鱼锅,就将方子献给娘子,娘子还给赏了东西。” 公主笑道:“听得我也馋了,那方子可以现在给我吗?我明就让人做。” 老黑忙道:“自然可以!那酸菜鱼锅用的是草鱼,酸菜,面筋,豆皮,花椒,八角,桂皮,若是想要增加鲜甜味道,可以再放点红枣……” 公主忽然问:“临泽小枣如何?” 老黑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寻常红枣也可以,这临泽小枣名声在外,小人却是未曾尝过,也无法保证其味道……” “许福。”公主冷不丁喊了个名字。 老黑面微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一直盯着他的公主看见了。 她笑的:“这鱼锅,要不要再放点鱼儿?” 老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恐怕味道无法调和,失之鲜美。” 早在公主喊出那个名字时,陆惟就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盯住老黑。 此人跟他得到的画像大不相符,那画像上的许福,人如其名,身材发福,面前这个许福,虽然依旧肤又黑,却瘦得跟竹竿一样。 陆惟将陆无事手里的灯笼拿过来,近前一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对方耳后有一颗黑的圆痣,位置正好对着耳背,掩在头发里。 头发……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许福的特征在心里飞快闪过一遍,陆惟摸向对方头顶。 “也是假发髻吗?” 许福瑟瑟发抖,下意识想往后闪开,却又强忍住了。 陆惟摩挲了一下,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假发髻与真头发一上手还是能很容易区分的,前者摸上去蓬松中空,后者密实紧致。 这叫什么?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让陆无事屏退左右,独留公主主仆和老黑在场。 “我应该喊你老黑,”陆惟笑得玩味,“还是许福?” 老黑低着头:“小人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陆惟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视。 “你想大隐隐于市,觉得杨园名门出身,又是官吏,在他家里干活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你自己也看见了,杨家已经不安全了,连杨园都被扣上灭门之罪,倾家覆灭之祸就在眼前,等他们找到你这里,还有谁能保你?” 老黑抬起头,面上全是挣扎之:“您也只是大理寺少卿,谈何保我?” 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果然就是当年沈源的幕僚,沈源临死前失踪的许福。 虽然陆惟很想马上从他口中问出一切真相,但陆惟也很清楚,在对方没有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之前,是绝对不会开口说出任何秘密的。 “官职低,未必就保不住你。”陆惟道。 他也不想多说,反正许福如今处境,迟早是要妥协的。 作为沈源案落在外的知情人,如果时过境迁倒也就罢了,许福兴许还安全一些,但现在皇帝重启沈源案,命陆惟追查,那些有些人觉到威胁,自然是要灭口的,苏芳也说了,数珍会的人也在找许福。 此时公主开口了。 “再加上我,如何?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你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我自柔然归来那天起,就一路被追杀至今,想查你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保住你,也就是保住我自己。” 许福沉默良久。 “二位贵人要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公主道:“现在除了我们俩,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陆惟可以借查案问话将你带走,你先在我们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找我们。” 许福眼珠转,张口想答应。 陆惟又道:“你最好别打着先答应我们到时候逃跑的念头,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数珍会的人找到,是因为负责找你的人叛出了数珍会,将与你有关的线索都销毁了,等他们重新找人,单凭你一个,还是很容易暴。这些年你在西北定居,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过数珍会的名声。” 许福神变幻,最终答应下来。 “此事事关重大,二位贵人容我考虑一下,我愿意先跟你们走。” 他虽然还不愿意开口,但这里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只要他在眼皮底下,陆惟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无论如何,这个关键人物找到,沈源案可算是展一丝眉目。 这边杨忠代了,杨园的事情也可以进行下一步。 “臣现在先将杨忠带去见方良,老黑就给殿下……” 话未竟,外面传来动。 声势像是寂静长夜忽然被打破,一个突然暴起的大喝之后,北城楼方向遥遥传来呼。 杨家距离北城楼不远不近,稍微小点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 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暂时还未听到,但从城楼动静来看,血光之灾也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陆惟心头一沉! 他从这些突如其来骤然放大的动静里,嗅到一丝不妙的预。 而当这丝预跟先前的种种猜测叠加起来时,就会放大变成更加不利的场面。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公主。 后者没有默契地相望,却是抬头去看天。 视线从天下移,望向墙外火光最盛的方向。 “上邽城恐怕要了。” 公主的话将陆惟内心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微妙敲碎。 两人隐隐有所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陆惟想起自己曾经跟公主说过,他想看天下大。 唯有这样的时局世道,才能以导治。 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竟来得如此之快。 不是从京城开始,而是就在脚下,在北朝二十四州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州起来。 陆惟嘴角没了往常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寒夜里显出几分冷厉。 他们毕竟对秦州人生地不,刚来几天,就是有心多了解一下,也顶多就知道方良手下人心不齐,各有算计,一个长史杜与鹤成装病,一个司马崔千看似积极,实则野心,一个录事参军杨园张狂放,我行我素,还有一个功曹黄禹被灭门,余者碌碌,不值一提。 陆惟原本以为崔千一己之力,就算有不臣之心,单凭这上邽城的一城兵马,他也很难付诸实践,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大胆到公主都还在城内,他就迫不及待动手了。 这摆明是已经将公主算计在内了。 陆无事从门外进来,悄无声息,神凝重。 早在动静刚起时,他就第一时间出去打探消息了。 “郎君,殿下,事情有点不妙!”他快步走来,语速又低又快。“是城防出了内鬼,将城门打开,放了城外的民进来,那些人跟城内的民汇合,不知怎的拿到了兵器,现在正在城门处打杀呢,眼看守城兵卒就要守不住了,民军正往城内各处搜索高门富户,为首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恐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先护送你们走吧!” 情形一下变得恶劣,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别说公主和陆惟,杨家上下就像刚下油锅的鱼,纷纷炸跳起来,四处奔跑躲藏。 许福也面慌,好像想转身逃走,又碍于陆惟和公主在,不敢明目张胆。 “你先把许福带走,从后门走,现在还来得及!”公主对风至道。 风至不肯:“那殿下呢!” 公主:“我与陆惟一起。” 她将风至抱在怀里的雪剑拿过来,挥挥手,示意风至赶紧奉命走人。 “你去找章钤,他落脚的地方应该在城南某处乐坊,民军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里,我们不会有事,快去!” 风至不想走,但她习惯了令行止,知道公主这样的吩咐必有道理,自己再磨蹭下去反而对己方不利,便咬牙行了一礼,拽上许福匆匆走人。 他们前脚刚走,人声由远而近,脚步纷至沓来,再有火光晃动,马蹄踢踏,像是混雪球一般滚了过来,即将倾覆这座府邸! 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们过来杨府查案,只有负责案子的崔千知道,民肯定是不知道的。 对方能这么快找过来,那个内鬼已经呼之出了。 虽然陆惟觉得现在跑也来不及了,但他还是希望公主不要冒险。 “殿下为何要留下来?” “我总不能将陆郎独自扔在这里吧,若有个万一,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这张脸了?” 公主出口还是不正经的调戏,但她手里动作却是按上雪剑的剑柄,蓦地正要剑出鞘—— 杨府的门被暴力捶开! 人们从外面水般涌进来,大多是举着火把,衣衫褴褛,脸上却掩不住兴奋,尤其在看见正院里站着的公主和陆惟时,无须旁人说话,他们自动自发就将两人为中心围起来。 “就是他们?” “这就是公主?” “公主?是皇帝老儿的女儿吗?” “还怪漂亮的,旁边那人是谁?” 七嘴八舌,纷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