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有雾,融在深绿的树和黑土。白灯光下,能看到一片不完全透明干净的空气,有飞虫,尘埃,和极小单位的水珠。 一行人三三两两站在山脚,指间的烟头火光明灭不定,身后数辆颜和造型不一的跑车,随意停放在公路上。 廖希没与人凑堆,一身全黑几乎隐没于夜,目光疏淡随机地落在某一处,手下搭着的是据说全球限量二十台的纪念款,姚润强忍着心痛从车库里开出来说借他的。 “弟,你等会儿随自己心意开哈,不用太逞强,安全第一,你这出点儿意外我没法代。” 语气中的珍惜慎重溢于言表,廖希像是听进去了,回过头来问他价格。 “你看上了?” 姚润得意地比出三个手指头, “晚了!我当时订了大半年才等到,国内就这么一辆。” 他点点头,打开车门俯下身去。 大排量发动机制造出扰人的轰鸣,无所顾忌地打破这带远离市区,人迹稀少的宁静。 车身畅而冰冷的线条,无一不彰显着尊贵,价值不菲,像蓄势待发到最后一刻的猛兽,抓准时机,咆哮着,吐着滚滚的尾气蹿了出去。 轮胎死死抓在柏油路,随着飙升的时速,车身似乎也变得轻盈。 廖希瞟了一眼指向两百码的表盘,他落在大部队后面,正有越拉越远的趋势。 对于一个还没拿到驾照的新手司机来说,是符合常规的表现。 本意也不是来受速度与情的。 淤积在口的不快还未散去,他又想到路起棋,想到她上次坐在机车后座的经历,放到此情此景,大约第一秒就要被吓哭。 山道蜿蜒盘旋,他踩下刹车,车尾扬起碎石飞尘,急转拐过一个弯道。 ——路起棋在场的话,他应该是没有无证兼酒后驾驶的机会。 廖希打着方向盘,倏尔轻笑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起了。 掌心渐渐发烫,肾上腺素作用下,血加速循环供给向肌和五脏六腑,心跳的存在渐渐超过震爆和摩擦声。 目之所及原本一闪而过,不断后退的景物逐渐清晰缓慢。 一个半小时前的那杯酒这会儿见效了,原本的作用大概率是催情。 制不住燥郁,想开窗,但不行。 觉四轮不如两轮的。 这段长长的上坡直道后,再远处是一个几近一百八十度的陡坡急弯。 然而直行前方,原本一成不变的视野中出现一个小点,和一台铅灰的车,廖希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开始降低速度,直至到那人身前,堪堪停下。 他摇下车窗,明知故问:“怎么?” 姚润指着前头说:“霖染的车,出了点问题。” 两三百米开外,红黑的尾翼扬起展开,本该是飞翔的姿态,随着同系的车体和轮胎零距离地停驻在栏杆断裂处,侧面被严重磨损,右边的后视镜已然尸骨无存。 后方的石壁留下了一长道烧焦漆黑的惨烈痕迹。 是临时发现刹车无力,相当于失灵。 这个地方乔霖染跑过很多次,知悉再以这个速度飞驰下去,极有可能连人带车一同出公路坠落,他果断选择直接侧向防护栏和山体撞去,以一种极为暴手段有效终止了车辆前进。 “霖染说前一个弯踩着就有点软,他没在意,但得亏是没开得特别快。” “气囊全爆了,看着是没事,刚扶他起来说肋骨疼要缓会儿,我等下山带他去检查一趟。” 廖希点点头,从一旁拿起手机,对面几乎是在滴声开始的同时接起, “信你说的不得心应手了,” 他不怎么在意地看着窗外的姚润,显然没在避讳, “等会来干点儿擅长的事。” 像是预到不幸,电话那头一阵疑虑肃穆的语。 “少爷您…” “麻烦你善后。” 廖希一面踩下离合器,一面轻轻巧巧地说道,随即挂断电话。 耀目的车灯乍然亮起,形状是鹰隼的眼睛,低矮的底盘几乎要贴地,经尘土和气侵染过的车身仍优雅美丽,像一件天生该被收藏于博物馆的工艺品。 此时,这件庞大而华美的工艺品,伴随着体内引擎厚重的嘶吼,缰一般,朝不久前损毁残破的车体驶去。 以及刚逃过一劫,正倚在车门坐地休憩的乔霖染。 目标明确。 姚润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眦裂, “你!霖染!” 砰—呲啦—— 巨大的撞击声,宛如爆破,竭力响彻寂静的山野公路。 原本还有九分完整的前车,在俨然不动的山体和高速冲击间,瞬间化为变形断裂的金属残骸,带起的气旋刮过周遭载歌载舞的草木。 碎积云悄无声息地移位,悠悠地,出一扇波澜不惊的银白半月。 被车头直击的驾驶座和大半边挡风玻璃如数尽毁。 逐渐散去的硝烟尘雾里,廖希下车站定,透过碎裂的侧面玻璃看到乔霖染那张惊魂未定的脸,有些嘲地挑了挑眉。 看清了,最后那点时间,这人还能反应行动力惊人地摸准车行轨迹,及时闪身躲入后座。 第二次了,命还大。 廖希绕开障碍物,低头挽起袖口,黑发和黑衣,衬得人肤如玉,置身在一片藉中,悠闲得好似在花园散步。 他不费什么力气打开了车门,又揪着领口把人拖出来。 “我得罪你了吗?” 乔霖染看向廖希问道,这个于他看来只是今晚初见的生人。 少年不带丝毫情的漆黑瞳孔,平静得像一口深井,像是在注视他,又似乎只是无机物的反成像。 手指缓缓收拢蓄力。 廖希看穿他的心思,右手上移虎口收紧,掐死在脉搏弹动的颈下。 乔霖染一手握住手腕试图向外拔,一手扒在喉间纹丝不动的手掌上,自然肤由于缺氧逐渐变得赤红,血管暴起。 廖希想到路起棋也被这样的力度掐过脖子,因此留下可怖的瘢淤。 左手从口袋里勾出一柄小小的手,一路带着也够麻烦。 做得比想象中动静大了点。 “不知道为什么,” 廖希这时开口,没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只是将扳开保险栓的手抵在他脸上,轻声道, “突然就觉,你该死才行。” 口亲密无间地挨着柔软的肌肤,沾到暗红的血,是钢化玻璃碎片飞出时,在面上割出的新鲜伤口。 手下的动静渐渐变小了,乔霖染像是挣扎到耗尽力气,掌心打开,双臂松弛缓慢地下垂。 ——又猛地一抬,像触底的弹簧,伺机多时。 他偏开头,把持的那只手臂往外一打,另一手作势要夺。 廖希一眨眼睛,不合时宜地,出了有些顽劣的表情,顺势向下扣住扳机—— …… “所以礼物喜不喜?” “…哪有人现实里真会专门去瞄准他人下体爆蛋啊!” 路起棋三分愤怒七分无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传出去的话,你会因为分不清游戏和现实成为网瘾青少年典型。” “明明是匡扶正义。” 廖希从盘子里叉起一颗圣女果,理不直气更不壮地告状:“消消气,乔霖染先给我下药。” “那他该死。” 路起棋毫不迟疑地说,又意识到他想扯开话题, “现在在说你,一开始让傅小姐对我保密,完全不讲还不甘心,遮遮掩掩说自己出了小车祸。后面知道我买了机票还让傅小姐退,结果我从探病程搜到探监程,你赔我清白的搜索记录,和退票手续费。” “说什么赔不赔,我的都是你的。” 廖希轻声细语,扮演起解语花,停顿几秒,叹了口气, “想对你好一点,怪我见不得别人对你不好。” 听筒里接着传来咔哒一声,窸窸窣窣隔了一会儿,路起棋才重新拿起手机,瓮声瓮气地开口, “嗯。” 动哭了?廖希回想刚刚说的话,决心记下来。 “昨天睡觉忘记关窗,好像冒了。” 先不记了。 “你…对我很好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没人会对我这么好的,廖希。” 到最后声音渐弱,女孩犹带鼻音的呓语像是着,淌过一路馥郁芬芳,浇铸成一个甜美的模具,心上人的心又变成英雄的形状,热又冲动的。 听着电话无预兆挂断的提示音,他犹自笑起来。 廖希此时身在一家私立医院,没有生病,被覃光丰以休养之名被关闭,勒令反思中。 他推开门,目不斜视地走出去,没有直接坐电梯,而是去到标着安全通道的楼梯,一层层往下,再七扭八拐穿过一层走廊,进入另一个楼梯间。 再继续走,就从住院部到了人稍多一些的门诊,但比起公立医院还是显得空旷冷清,于他不利。 廖希站在正好抵达这一层的电梯门外等待。 “…不行!” 眼前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是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谈,不慎有些忘情,声音稍大了些。 看到门外的廖希,两人往角落挪了挪,等他进来,又小声继续刚刚的话题, “下午不行,景夫人约了时间。” 狭小的密闭空间中,说话内容一分不差传入耳朵。 廖希瞄了一眼说话人的牌,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姓名和科室。 世界真小。 电梯门又打开,两个人高马大,表情严肃的青壮年雄等在门外,进入电梯,各自在廖希一左一右稳稳站定。 “少爷。” …所以说世界真小。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