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已经先我们一步运到了殡仪馆,两岁的孩子杨永凡的尸体已经放置到了解剖台上。 我穿上解剖服,开始第一步尸表检验。当靠近尸体的时候,一股恶臭立即穿透口罩,钻进了我的鼻孔。 尸体腐败的程度仿佛比想象中严重,但是触摸到尸体上,却觉尸体的表面软组织软化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总之,这种气味和尸体的表象并不相符,总觉得这种尸体的腐败有些别扭。 “虽然尸体腐败导致表皮落,但是可以看到很多真皮层的部分,是有红斑的。”我一边翻动尸体察看尸表,以期发现更加明确的损伤,一边说。 “可是这样的红斑,一般会是什么损伤呢?”杨大队说,“挫伤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能确定,这样的腐败现象、这样的损伤形态,确实是我之前没有遇到过的。 在确定死者尸表没有开放的创口以后,我决定解剖尸体看看,尸体上这些红斑,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当我的手术刀划开死者的腹腔的时候,我觉刀尖有些阻力。 “这觉不对啊。”我说。 杨大队接着我切开的刀口又划了一截,点点头,说:“是皮下组织和肌有些变硬的缘故吧。” 和外科医生一样,法医也是讲究“手”的,虽然说不出杨大队的分析究竟对不对,但是刀尖觉的异常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是,腐败不是会使软组织变软吗?”我说。 杨大队摇摇头,说:“先正常解剖看看。” 我们一刀一刀地将尸体的皮肤、皮下组织和肌分离开来。尸体的内脏看起来倒是没有异常,腐败的迹象的确存在。死者的颈部、颅脑和内脏都没有明确的损伤,也找不到明确的窒息征象。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我心疑惑地用“掏舌头”的方法取出了死者的喉部以及食管、气管。我们在死者的舌部,发现了大片的黄斑。 “这是什么?溃烂?”我问,“腐败的话,是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出现的。 杨大队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剪开了死者的气管和食管。气管和食管壁整体显得非常红,内侧的黏膜仿佛都出现了溃烂一般的黄斑。 “这孩子会不会有病啊?”杨大队说。 我摇摇头,说:“结合案情调查,显然是排除了这种可能。 说完,我沿着食管剪到了胃,沿着气管剪到了肺脏。整个剪开的创面,都呈现出溃烂一般的表现。胃里有一些体和少量食糜。食糜呈现出咖啡,胃壁也可以看到溃烂面和密密麻麻的出血点,可想而知,这是在死亡前出现了胃出血的情况。 这样的尸检结果让我顿时没了主意,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一边用手指在尸体上滑动,一边陷入了沉思。 随着我手指的滑动,尸体部的一大块表皮落了。 顿想通了。 “不可思议!”我说。 “怎么说?”杨大队好奇地看着我。 我说:“在高温死的分类中,有一种死亡叫作烫死。” “高温体或者气体导致的死亡,也叫汤泼死。”杨大队的理论功底还是很硬的。 我点点头,说:“这种死亡极为少见,你还记得死亡征象吗?” “主要还是表面皮肤的红斑、水疱以及充血、炎症反应。”杨大队说,“严重了,就会因为蛋白质受高温凝固,而细胞坏死。” “对。”我说,“一般这样的损伤很容易被看出来,就是因为表面的红斑、充血和水疱。但是,如果尸体腐败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杨大队说,“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尸体的部分表皮就落了,我们一直认为是腐败导致的表皮落,其实并不是。尸体落了表皮,暴出充血、炎症反应的真皮层,所以会看到大片的红斑。我们总认为烫死的尸体,水疱和红斑是相辅相成的,但腐败了就不一样了。” “还有刀尖的阻力。”我说,“这是因为皮下组织蛋白质凝固坏死而导致的,我们的手告诉了我们这一个事实。下一步,我们可以通过软组织的组织病理学检验,明确死者皮下和肌组织凝固坏死、有炎症和出血反应,从而确定死者就是生前烫死。” 说完,我取了一块死者部的软组织,进一个塑料瓶里,用福尔马林浸泡后,给一名技术员,说:“明天一早送省厅组织病理实验室,让方俊杰科长做个切片。” “可是……”杨大队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说,“这烫伤面也太广了吧?” 我点点头,说:“从死者气管、食管里的大面积溃烂面看,可以肯定,他是整个儿掉进了沸水里,所以入、咽入了高温体导致了呼道、消化道溃烂以及胃出血。” “什么?”杨大队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说,他被煮了?¨ “也不至于。”我说,“如果真的是软组织全层都凝固坏死了,那么腐败也就不会发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内脏器官也都还好。” “反正也和煮了差不多。”杨大队惊出了一头冷汗。 “既然烫伤程度不那么严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没有自救能力,那么,他是怎么离沸水的呢?”我问。 我和杨大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英华尸体上。 细看,英华的躯干部腐败程度和杨永凡还是有区别的,形成巨人观的现象更为明显,但表皮落的迹象却没有那么明显。很显然,英华并不像杨永凡那样“被煮了”。 通过尸体检验,虽然尸体表象有着不同,但内部器官却是惊人地相似。英华的内脏器官也没有损伤的征象,但是气管和食管内却充了溃烂面,胃内也有明显的出血迹象。 “怎么会这样?”杨大队说,“她不可能掉进沸水,但呼道、消化道内为什么会有热进入?” 我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一个物件突然钻进了我的脑海。 我拿起英华尸体的双手,说:“你看,她的双手,还有口鼻部、颈部都存在明显的红斑。” 说完,我用手术刀切开了尸体的前臂软组织,说:“你看,这里的情况,和小孩尸体的一模一样!” 话刚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闪了一下我们的眼睛,随即,技术员小骆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解剖室,跟着他的,是抱着肩膀的林涛。 “哎?你怎么来了?”我笑着问林涛。 林涛四周打量了一下,说:“真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解剖室建在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个字上加了个重音,说得林涛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勘查结束了。”小骆说,“完全没有外入侵入的迹象。你们呢,死者咋被杀的?” “被煮了。”杨大队说。 “你别吓我。”林涛叫道。我觉他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确实是被煮了。”我补了一句。 林涛显然是真的被吓着了,颤抖着说:“谁这么残忍!” “忘了我们今天早晨在办公室讨论的话题了吗?”我说,“凡事不要先入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 林涛颤抖着想了想,说:“你是说,自杀?” “呵呵,我说的是死亡方式。”我说,“还是我来问你吧,现场是不是没有发现外人的足迹或者指纹。” “没发现。”林涛说。 “现场厨房有个小板凳,是不是上面有小孩子杨永凡的足迹?”我接着问。 林涛点点头。 “现场厨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锅,里面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现场厨房门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只有英华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的?”小骆叫道。 我微微一笑,说:“现在我来和你们说说案发的过程。英华在家不仅要带孩子,还要收拾屋子,因为她有一个较为懒惰的儿媳妇。英华把孩子放在院子里玩,自己在仓库里收拾山芋。两岁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险,而且自己也具备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着板凳爬上了灶台,翻了锅盖.掉进了沸水里。” “真的是煮了。”林涛不停地用手着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于煮了。”我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英华慌不择路地跑到厨房,从沸水里捞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损伤。可是,你们知道的,烫伤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块一块地落,全是红斑和水疱。” 我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讲述,林涛慢慢地挪到小骆身边。 “看到这样的情形,别说救不回来了,就是救回来,这孩子也没法过正常的生活了。”我说,“所以,英华一时悲恸,舀了一瓢沸水,倒进了自己的嘴里。所以,瓢上有指纹,尸体消化道、呼道,以及口鼻、颈部周围有烫伤。” “这太恐怖了。”林涛颤声说道。 “你这样分析的话,几乎把所有的损伤和痕迹都解释了,很合理。”杨大队说,“不过,死因呢,怎么下?” 我说:“烫死的死因有好几种。第一种就是大面积损伤导致的创伤休克;笫二种就是剧烈疼痛导致的神经源休克;第三种是高温导致细胞内水,从而导致低血容量休克。总之,就是休克死吧。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英华不应该休克死啊。”杨大队说。 “对,她不会。”我说,“一般灌入热,也不至于立即死亡。但是我刚才重点看了她的喉头,是完全水肿的迹象,而且尸体又有窒息征象,所以我认为,她是因为喉头部烫伤水肿,从而阻闭了呼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时候,不慎掉入水锅,这个从我们痕迹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涛好像缓过来点儿,说,“但是,英华为什么不能是被人强迫灌入热而死亡呢?” “第一,你们说了没有可疑足迹。”我说,“第二,最关键的是死者并没有约束伤和威伤、抵抗伤。用武力强迫别人喝下沸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现场唯一能盛装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们也看了,只有英华一个人的指纹。第四,从祖孙血缘来看,英华完全具备自杀的心理动机。” “可是,地上没水啊!”小骆说。 “都几天了!还不干了?”杨大队白了小骆一眼。 小骆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后脑勺。我笑着说:“这也就是我确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骆说,“这案子可以结了吗?” “不可以。”我说,“疑惑还是有的,王壮英,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我们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车灯给闪了一下。 “王壮英找到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陈诗羽走了进来,身后两名侦查员合力提着一个尸体袋。 “她死了?”我问。 陈诗羽身灰尘,脸上还黏附着几块污渍,这和她平时光鲜的外表迥然不同。 陈诗羽点点头,说:“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们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发现的?”我问。 “哪是?”陈诗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警犬进了林子就罢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样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带着一条中华田园犬配合我们进了山,很快就找到了这具尸体。他们都说,警校的不如招干的。” 我完全笑不出来,案件仿佛重新蒙上了雾。 我的解剖服还没有下,直接拉开尸袋,出了一尸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出骨质,有些地方还粘着一些肌组织,甚至有些肌组织上还留有一些衣物残片。 白骨的陡然出现,把林涛吓得叫了一声。 陈诗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骄傲地说:“我和你学了,看骨盆下面的夹角,角度大的是女,这就是个女。不过,为啥只有两三天,就腐败成白骨了?” “腐败程度也不是那么严重。”杨大队说,“肌纤维都还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败,而是山里野兽的撕咬。” 林祷又叫了一声。 我拿起死者的一侧髋骨说:“小羽有进步,确实是个女。但是,你还没有学到家。这具白骨的骨联合面已经成了焦渣状,说明年龄已经很大了,肯定不是30岁出头的王壮英。” “啊?不是?”陈诗羽顿时了气。 “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杨大队叹了口气,说,“不过,我们山里倒是经常有神不好的人走进去死掉的,也有没子女的老人,自己走进山里‘回归自然’的。这种状况的未知名尸体,倒也常见。”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