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聒噪了半天,也没有好转半分的司徒峻,莫名被她的抱怨给治愈了少许。 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忽然开口了:“我很后悔。” 宋莹莹见他终于开口了,顿时神情一震,忙问道:“你后悔什么啦?” 他却又不说话了。 一开始还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却把视线移开了。看着不远处的花丛,怔怔出神。 宋莹莹“嗨”了一声,掰过他的脸,叫他好好看着她:“你说嘛!说出来就痛快了!” 司徒峻惆怅了不到三个数,就被她掰了脸,口顿时一哽:“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丫鬟?记不记得我是小侯爷?” 之前就敢推他的头,现在居然还敢掰他的脸!谁给她的胆子? “那你说嘛!”宋莹莹就道,“吐吐,磨磨唧唧的,叫人着急死啦!” 她眨着一双天真纯净的眼睛,就这么瞧着他,司徒峻怔了怔,随即恍然明白,为什么她屡次不守规矩,不知上下尊卑,他却总也不会真的恼她——生着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谁能真的讨厌得起来? “你听说过我的腿怎么残的吗?”他问道。 宋莹莹点头:“听过!” “哦?你都听到了什么?”司徒峻问道。 宋莹莹:“……”她什么都知道好伐!他要说就说,这样问来问去的,磨蹭死啦! 偏偏她又不好抱怨,他现在脆弱着呢,她得呵护他一下。于是,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一些,把他描述成有情有义的少年郎,暗暗吹捧一番。 司徒峻不知是察觉出来她的故意,还是没有察觉出来,总之他虽然连连冷笑,浑身透出的气息却明快了几分。 “我后悔了,你知道吗?”他握着拳头,情绪忽然再次陷入低谷,而且是非常非常低,他痛苦地道:“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刚才她问我,我也说不曾怪她。” “可我怪过她!我怪她不喜我!我怪自己为她变成这样,她却不来看望我!我怪她,可我不敢说!” 是他自己要喜她,是他自己要为她付出一切,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她从来没要他如此,他又如何能怪得出口? 然而在心底,他是真的怪她! 更怪自己! 怪自己的鲁莽!冲动!年少轻狂! 更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正值少年,却坏了腿,要一辈子困在轮椅上! 他后悔!夜夜后悔!悔得不能成眠!却从未对任何人开口说过,因为他说不出口!好像不说出口,还有一层情深义重的幌子遮在头上!一旦说出口,他就连这层幌子都没有了!他就是一个愚蠢的倒霉蛋! 这些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些情绪,他也没有对任何人出来过。从没有人见过他这一面,除了宋莹莹。 他发完,整个人如同被挤干净汁水的植株,蔫蔫地耷拉着,再无一丝活力。 宋莹莹怔怔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心中是这样想的。 看书的时候,书中没有对他的心理过多描述,她不知道他心中藏着这样的情绪。 但是仔细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没事,没事。”她轻轻拍他手背,安抚他:“你没有错,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什么。” 司徒峻冷冷道:“没错?年少轻狂,不是错?鲁莽冲动,不是错?不计后果,不是错?事后悔恨,难道不该被鄙夷?” 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宋莹莹的眼睛,直直看进她的心里。只要她有一丝隐瞒,有一个字的不真实,这把刀就直直她心里! 这眼神令人不太舒服。但是宋莹莹也没有躲闪,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她是为他来的,既然他主动将伤口暴在她面前,她要做的就是愈合它,而不是怒他,让他将伤口藏得更深。 “你没有错。”她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你喜她,没有错,她是个很值得人喜的姑娘,你喜她是人之常情,你没有错。” “她没有选择你,也不是你的错,就好像和尚不吃,不代表是错的,大多数人还是吃的,你们只是不合适、没缘分。” “你为了救她,失去了双腿,这也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坏人,是心怀恶意害人的人,而不是你这样为了朋友奋不顾身的仗义之辈。” “至于鲁莽冲动、不计后果,这些只是你年纪轻,经的事少,经验浅薄才会如此,并不是你的错。经此一事,你一定知道了,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再不能如此冲动,对不对?” “至于你后来悔恨……当然应该悔恨啊!谁不想拥有一双健全的腿?你为了朋友失去了腿,没有挟恩图报,没有死死纠,反而一个人缩起来,不想给对方带去麻烦,这还不够善良吗?你已经做了这么多,难道还不许你悔恨一下吗?” 司徒峻心中轰然震动!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理解他!不仅理解他,而且支持他! 她没有对他进行教训劝诫,说什么知错就改就好。也没有说他做的是对的,是叫人敬佩的,无需悔恨。她没有说那样的话,她说他没错,她说他可以悔恨。 他可以悔恨!他被允许悔恨!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并不因为他是小侯爷,故意谄媚,才说出这番话。她是真真切切地如此认为,认为他没有错,他是对的。并且,为他做了这样一场辩护! 何其难得! 多么珍贵! 他直直盯着她,几乎移不开目光。这一刻,她就像是一道光,引着他,叫他忍不住往她的方向走。好像追随着她,就再也不会走错路,再也不会失方向。 第44章 侯夫人看着身前站得恭恭敬敬的丫鬟,淡淡地问:“是吗?你真的这么觉得?” 站在她身前的丫鬟,赫然是晴兰。她被派去司徒峻的院子里,打理司徒峻院子里的一应事务,并做侯夫人的一双眼睛和一双耳朵,仔细观察司徒峻的生活,并按时禀报。 “回夫人的话,奴婢观察了这一段时间,确认萤就是靠着不停说话分散了小侯爷的注意,叫他没有闲暇难过。所以,奴婢认为请一些戏班、说书人来府里,为小侯爷解解闷,会更加好。”晴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眼底闪动着野心。 昨天小侯爷见过宁馨和之后,明明那么难过,可是宋莹莹只是嘚啵嘚了一通,小侯爷的情绪就被安抚下来了。所以,有什么难的?难道戏班、说书人还比不上那个鄙的丫鬟吗? 等到戏班、说书人哄住了小侯爷,那个鄙、愚蠢的宋莹莹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小侯爷的身边,做管事大丫鬟?晴兰很有自信,她一定能把宋莹莹挤下去,自己做名正言顺的管事大丫鬟。 这一回来侯夫人的面前汇报,就献上自己的计策。 侯夫人思索了下,点点头:“好。” 不几,侯府里请来了京中有名的戏班、说书人,侯夫人叫人去请司徒峻来听。 司徒峻很尊重自己的母亲,就去听了。 只不过,依依呀呀的戏曲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坐在台下,眼睛看着台上,脑子却在发呆。 是的,发呆。 他什么也没有想,大脑自己在放空。昨天被宋莹莹安抚过之后,他就变成了这样。好像心中有什么崩塌了,在重新建立。 在这个重建的过程中,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安安静静地等着,等待建好的那一刻。 建好之后,他就是一个全新的他。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觉,但却笃定必是如此。 侯夫人很关心自己的儿子。她请来戏班和说书人之后,并不是什么都不管了,而是派人关注他,她自己也时不时观察他。然后她发现,儿子非常的心不在焉。 她把司徒峻叫到身边,问他:“峻儿,最近可是有什么事?我瞧着你心不在焉,是遇到难事了吗?” 司徒峻摇摇头:“没有什么,母亲。” 侯夫人便又问道:“我给你请的戏班和说书人,你喜不喜?” 司徒峻仍是摇头:“并不是很喜。” 他从前便不大喜这个。如今不止不喜,还没心情。 侯夫人仔细审视着他,发现他是真的没兴趣,而不是当初拒绝宋莹莹时,嘴上说着不要,其实只是气话。 “好,明母亲便请他们回去。”侯夫人道。 母子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司徒峻便回去了。 晴兰还畅想着自己做管事大丫鬟的风光,就见府里的戏班和说书人忽然被送走了,顿时惊愕不已。 她去找侯夫人院子里悉的小姐妹打听,等得知小侯爷不喜戏班和说书人,顿觉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再看到宋莹莹时,眼里的嫉恨几乎要掩盖不住。 这一,天照常亮了。 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就连丝丝缕缕的光线钻过帘子的隙,在屋中照出的角度都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司徒峻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他自己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他体内消失了。 他一觉醒来后,觉身体很轻松,脑中很轻松,心头很轻松。从前那些着他,坠着他、扯着他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他真正从那道深渊里爬了出来,就连身上沾染的污泥都不见了。 他很高兴。 他没有立刻起,而是安静地躺在上,从头到尾,梳理自己十七年的人生。 遇到宁馨和之前,没有什么出奇,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子弟。 遇到宁馨和……那是他的人生中极难用言语描述的一件事。 他曾经那么喜她。那么喜,那么喜。喜到忘了自己,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那些曾经的甜、期待、忐忑的心情。曾经想要跟她私奔的孤勇。曾经被她拒绝后的伤心与黯然。得知她成亲后的神伤……种种种种,原本沉沉地积在他的心里,今晨起来,忽然全都不见了。 恍若隔世。再想起她,他只觉得恍若隔世。心再也没有起伏,没有丝毫的波澜。甚至,他并不太愿意想起她——她已经嫁人了,嫁给那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并且被钟。她跟他没有缘分。 他祝她幸福。 司徒峻微微笑起来。 用过早饭后,晴兰推着司徒峻,打算去花园里遛一遛。 司徒峻却制止了她:“萤呢?叫她来伺候我。” 好一阵子,宋莹莹不怎么往他跟前凑了。不叫她,都看不见她的人影。这怎么行?她可是他的管事大丫鬟!母亲亲自点她来伺候他,讨他心的! 晴兰愣了一下,想说什么,然而嘴巴动了动,转身去叫人了:“萤!小侯爷叫你去伺候!” 宋莹莹正在房间里打络子。一边打,一边默默回顾英语知识。背单词很没趣,她现在脑中回顾看过的电影情节,努力还原人物台词。 听到晴兰叫她,还有点惊讶,放下手里的络子,走出去道:“小侯爷今怎么想起我来了?”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