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明白。”谢临风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就看秦家怎么处置了。” 一连好几天,尚书府皆无动静。 午膳时提及此事,谢宝真愤愤道:“夜里堵截姑娘,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哪里还敢上门兴师问罪?” 谢乾点头道:“这几朝中碰见秦甄,他都是面如常的同我寒暄,似乎并未将秦墨挨打之事放在心上。想来秦家重名声,不闹事最好。” 一旁,谢霁咽下嘴中的饭粒,眸中一派深沉:算算子,怕是风雨将至了。 九月十九是皇后寿辰,并未大肆办,只于后中置了酒席,邀请一众嫔妃命妇及女眷等进参加宴席。 出乎意料的,谢府除了谢宝真和梅夫人外,谢霁也在受邀行列之中。 虽说往年皇后设宴,也会邀请些德才兼备的贵族子弟入写诗作赋,可谢霁上个月才将皇后侄儿揍了一顿,此时受皇后宣召,明眼人都能猜到多半是为翻旧账而来。 当,谢宝真卯时便起来梳洗妆扮,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天凉,天空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谢府的马车已等候在门前道上,女眷与谢霁分乘两辆马车。 谢宝真并未上自己的那辆车,而是提着繁复美的裙摆行至谢霁马车旁,掀开帘子唤道:“九哥?” 一只骨节好看的手拉开车帘,谢霁俊逸的面容呈现眼前。 他没有官职封号,故而入只穿了身月白的素袍子,墨玉带,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簪,鬓角垂下两缕,端的是眉目深邃如画,气质冷然,颇有谪尘少年之态。 帘外,谢宝真红妆俏丽,眉间的一点花钿明媚非常。她眨了眨眼,抹了淡淡胭脂的红轻启,珠伶俐可,安道:“皇后娘娘虽是秦墨的姑母,却并未忠不辨之人,何况有阿娘和淳风哥哥在,你不必害怕。” 原是来宽自己的。 谢霁情不自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望着少女少见的明丽容颜,轻轻‘嗯’了声。 “若皇后娘娘真是为秦墨撑,那我便……”谢宝真想了想,一咬道,“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解释,那夜是秦墨轻薄在先!” “不可。”未料,谢霁沉了脸,看着她认真道,“这般众目睽睽,会坏了你的名声。” 谢宝真趴在车窗上,小声嘀咕道:“名声又没有你重要。” 谢霁叹了声,道:“莫冲动,我不会有事。” “何以笃定?”谢宝真问。 谢霁端坐,垂眸道:“赌一把而已。” 正聊着,梅夫人一身命妇礼衣光彩烨然地出了门,扬声道:“宝儿,上车。莫要误了时辰!” 谢宝真应了声,又回首看了眼仍挑开帘子的谢霁,弯着眼灿然一笑道:“中见,九哥!” 梅夫人柳眉红,一身礼衣美大气。路过谢霁马车时,她脚步一顿,继而意有所指道:“既是没做错事,待会入了,你尽管直脊梁说话,左右有谢府为你撑!” 说这话时,梅夫人的面依旧冷,并没有看着谢霁,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落在心间极具温度。 谢霁眸一动,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不曾给予他丝毫笑意的女人,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道了声“是”。 虽是深秋,坤宁依旧繁花似锦。 皇后是个年轻干练的女人,容貌在后中算不得十分出众,却胜在妆容得体干净,柳眉凤目,钗钿髻,一袭凤裙摇曳的是泱泱大国的威仪。她落了座,伸手虚扶起行礼的众人,而后问道:“谁是谢家九郎?” 闻言,谢宝真心一紧,下意识望去。 男客席中,白衣墨发的谢霁出列再拜。 皇后眯着眼打量他片刻,方笑道:“上次围猎不曾细看,今一瞧,这少年郎的样貌倒是极佳。只是这般身形怎么看,都不像是鲁之人呐。”说罢,她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道,“诸位随意畅饮,不必顾忌,本与谢九郎说几句家常。” 于是安静了一瞬的宴席又热闹起来,丝竹声和谈笑声盖住了皇后与谢霁谈的言语。 谢宝真如坐针毡,唯恐谢霁因中秋那晚的事受罚。她几次想要起身去向皇后解释,皆被梅夫人拉住。 梅夫人神如常道:“坐好,吃你的。” “可是……” “总归不会在寿宴上罚他,再说,今是淳风当值,自会护他。若是这点事都应付不好,谢霁便枉了那一身血脉。” 什么血脉?梅夫人并未细言。 谢宝真只好悻悻坐下,眼神不住往谢霁处瞟,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味同嚼蜡。 而主席之上,皇后并膝端坐,接过婢递来的茶水吹了吹,红在杯沿上落下红印,淡然问道:“听说,你打了本的侄儿?” 谢霁身形拔如竹,哑声道:“是。” 未料他是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皇后颇为惊异,似是惋惜道:“你的嗓子,配不上你的样貌。这样罢,虽说秦家是本母家,但本也并非偏袒之人,你不妨说说为何要打墨儿?那样狠厉的身手,若是再多打两拳他便没命了……不知什么嫌隙,你对他这般仇恨?” 谢霁没说话。 皇后皱眉,声音已是不悦:“怎么,连理由都不愿意说?” “他欺负,我妹妹。” “你是谢侍郎的遗孤,孑然一身寄居英国公府,哪儿来的妹妹?” 前些子秦墨进诉苦,只道是路上与郡主攀谈时,无故被谢九郎殴打。皇后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偏信秦墨的一面之词,心中已有了郁气,索借寿辰之宣谢霁进问责。 她原先只打算口头教训谢霁几句,并不想与谢府闹僵,但见谢霁态度冷淡,便也来了气,挑了挑眉道:“你且说说,我那侄儿,如何欺负你妹妹?” 此地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谢霁自然不能说出当细节。 虽然谢宝真说她不在乎名声如何,但谢霁就是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皇后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暗道这谢九郎倨傲无礼,声音便也冷了几分,不似先前那般和煦,放下茶盏道:“不说话?你可知无故殴打皇亲该治何罪?若无话可说,本就要定你的罪了。” 正此时,传来太监一声唱喏,道:“皇上驾到——” 众人匆忙伏地跪拜,皇后与谢霁的谈话亦被打断,退至一旁行礼。 皇帝元凌穿了一身朱红绣金龙的常服,头戴鎏金冠,依旧器宇轩昂之态。只是和两年前相比,他上多了些儒雅短髭,看向众人道:“都起来罢,该吃吃,该喝喝,莫要拘谨。” 说罢,皇帝又看了看一旁跪拜的皇后和谢霁,朗声道:“你们也坐。” 皇后退至次席坐下,将主位让给皇帝,笑着道:“圣上理万机,怎的到臣妾这儿来了?” 皇帝整了整袖袍,温声笑道:“也没什么,听闻你在追查秦尚书之子被揍一事,便来听个热闹。” 闻言,皇后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皇帝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般,依旧温言说:“听闻秦尚书之子求亲不得,便深夜堵截永乐郡主,可惜被谢九郎察觉了,挨了一顿揍……皇后,你说按本朝律令,调戏郡主该如何处置?” 一番话使得事情峰回路转。 未料是这般内情,皇后的脸瞬间变了。 “按本朝律令,轻薄公主郡主者,当……抄没家族,放三千里地。”皇后有些不安起来,看了眼谢霁,咬牙起身道,“皇上明鉴!臣妾先前并不知是此内情,叫来谢九郎也只是为了询问真相,而非……” “好了,朕又没怪你。只是谢九嗓子有损,说不得几句话,你问他不是等于白问么?依朕看,抄没放着实重了些,便让秦尚书在家好好教导儿子君子之道,没教好之前莫要送他入仕为官,免得坏了朝堂风气。” 轻飘飘带着笑意的一番话,既是为谢霁解了围,又断了秦家后人的仕途,皇后已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咬牙伏地称‘是’。 谢霁旁观一切,心中冷然:谢淳风将消息传递得很及时,这一把姑且算是赌对了。 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任由外戚壮大干政,秦谢两家的婚事从一开始便不会成功。而中秋之夜的事,不过是为皇帝削弱秦家推波助澜而已…… 元凌这只狡狐最擅长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如十三年前他作壁上观,看着淑妃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一转眼却踩着玉昌的尸骨灰烬登上了皇位。 第34章 坤宁后有一御花园,园中小池残荷林立,岸边风景桥上置了一钓竿,带勾的丝线垂入残荷之中,等待鱼儿贪饵食。 此时水面风平浪静,皇帝元凌坐在桥上椅中,一手拿着刚呈上来的公文过目,一手按在膝头,也不避讳身后的谢霁,只道:“放心,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秦墨那人,你打得好!这一揍,也算是了了朕一桩心事。只是皇后受子侄蒙蔽,不明真相而对你多有怠慢,朕已经替你和谢家解围出气,此事便就此作罢,秦谢都是朝中肱股之臣,还是要和睦些。” 谢霁立在皇帝身后,看着他鬓边几并不明显的白发,许久方道:“这些话,不该同我说。” 听到他沙哑的嗓音,皇帝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如此,只笑道:“和你说是一样的。”说罢,回头看他一眼,慨道,“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倒是越发像朕的一个故人。” 谢霁眉头微皱。 正闲聊着,掌事太监迈着小碎步躬身前来,瞥了谢霁一眼,言又止的模样。 皇帝合拢公文折子,望着水面一动不动的钩子道:“谢九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掌事太监行了一礼,垂首低声道,“坤宁那边传话,说皇后娘娘独自在房中哭了。” 皇帝叹了声,片刻放缓声音道:“给皇后挑些好吃的好玩的送去,到底是她生辰,莫要委屈了她。” 太监领命退下。 过了会儿,鱼线轻轻一动,有鲤鱼碰了碰饵食,却并未咬勾。皇帝依旧心平气和,意味深长道:“皇后是个好皇后,朕与她乃青梅竹马的情谊,十数年来依旧情甚笃。若是生在普通夫家,她要什么朕都依她,可一旦坐上这金銮殿的位置,有些东西便注定不能与她共享,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谢九,若是你在朕的位置上,又该如何抉择?” 水面起了波澜,忽的钓竿起伏颤动,一尾红鲤鱼在水面挣扎。 谢霁并未直言回答,只提醒道:“咬钩了。” “还是要知足啊!贪饵钩,倒白白丧了命。”皇帝朗一笑,没有理会那颤动不已的钓竿,只起身对谢霁道,“朕去看看皇后,你也自便。这里你可随处走走,除了玉昌,那儿的硝烟未散,怕熏着你。” 谢霁面不变,躬身行礼送别天子。 浮标沉浮,中钩了的鱼还在残荷下挣扎,扑腾起一阵水花。谢霁冷眼看着水面涟漪,皱了皱眉,朝宴席方向行去…… 刚过了坤宁门,就见大道上站着一身官袍铠甲的谢淳风。他今中当值,特意等候在此,看着自御花园过来的谢霁,冷峻道:“如何?” 谢霁摇了摇头:“他来得及时,没事。” “那就好。”谢淳风道,“皇后太心急了些,此事若是当做少年人斗殴处置,私下了结,反倒不会有这般波折,搬到明面上来说未免有干政之嫌。” 谢霁不置可否,只垂下眼清冷道:“你要小心,他要收权了。秦家的今,便有可能是谢家的明。” 谢淳风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谢家的软肋唯宝儿一人,父亲曾向天子起过誓,绝不将宝儿嫁给皇族王孙联姻,以此避免结营私之罪。” 听到‘绝不将宝儿嫁给皇族王孙’一句,谢霁的角微不可察地下,眸沉了些许。 “九哥!”少女的呼唤打断了谢霁的思绪。 抬头望去,宽敞的道尽头,谢宝真一身银红团花的礼衣快走而来,红花钿相辉映,颊如桃花。她在谢淳风面前站定,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说:“淳风哥哥,你也在这?” “嗯。”谢淳风不自觉柔和了目光,道,“羽林军当值期间不能离开太久,我先走了。” “好。”谢宝真朝他摆摆手,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着谢霁道,“皇上和你说什么啦?怎的去了那么久?” 如此近距离看谢宝真,谢霁才发现他的姑娘已长得这般妙曼娇柔了,不再是两年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噘着嘴生气的幼稚鬼。 接触到他的视线,谢宝真笑了起来,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为你解围。难道你进时那般淡定,想必阿爹和兄长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对么?” 谢宝真至今为止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这金碧辉煌之下所埋藏的沉痛过往,还天真地以为是看在谢家的颜面上,皇帝才对九哥多有照拂…… 就让她的眼睛永远纯净下去罢,谢霁心想。 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