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十五,扬州东关街西边的一家店,便会有个说书人,在门首说些古今中外的风趣事。 “都说龙王爷最灵,总施雨霖降甘泽,无无求护万物,要说无求倒是真,但无老夫不认同。今老夫就来说说,因一场而出岔子之事。” 店且就是卖些闺中助兴之物的店。 那说书人估摸四十来岁,头戴漆纱方巾,穿着一件拖天扫地的衣服,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拿着折扇,在店门阶上站着。 门阶下,并排摆着三张一腿三牙的八仙桌。 先来者有位坐,后来者只能在桌后方延颈竖耳而站。 乔红熹路过店时,说书人才开场,她抹了一眼店,只见白净脸儿的小生坐了一桌,脸皴皱的老生坐了一桌,花容月貌的妇人坐了一桌。桌上放着一杯高果子茶,一碟红花生,一盘儿凤仙橘,一壶中州的暖身枣儿酒。每张桌下,放着一盆烧着木炭的铁炉儿。 阶上的说书人忽就弓了,朝天深深地拜了三拜,道:“开说之前,老夫先朝天拜三拜,若哪点亵玩了神灵,还请神灵以雷声告知。” 话音一落,台下人然鼓掌叫好。 乔红熹望了望天,尚有一点白光,索也寻了一寸隙地站着,听说书人用一截舌头,讲述那风趣事儿。 “记五百五十年前,龙王龙母化人形,携手出海巡凡间,凡间好物不胜数,其中有个喜佛,龙母一见脸儿红,龙王一见,两相凡间成缱绻,龙母当夕怀龙趾,一怀便是二百年,龙趾迟迟不出,龙王取名为苍迟,名取讫时龙趾落,不想龙趾染凡气,半龙半人法力弱,深养东海三百年,法力仍是不长进,龙王上天问王母,为何苍迟不长进,王母捻指一呼法,道是苍迟是乖龙,不思行雨思窜匿,推其成乖龙之由,原是染了凡间气。” 说书人一口气呵完一个故事,天无响雷之兆,底下的小生斗胆儿,问道:“先生先生,何是喜佛?” 小生问完,从店里慢慢走出一个散着腿,头戴碧帻,手里捧着一尊玉琢喜佛的小厮,说书人以扇相指,道:“各位看官,此便是喜佛。” 喜佛一出,底下气声一片,乔红熹重睫看去,只见那喜佛男女两体抱持,下方紧凑成相连之势,她面一红,悄悄撇过眼去。 说书先生弃了木杖,接过喜佛,一起坐到抱角上,折扇一开,道:“乖龙乖龙,若以后乖龙承老龙王之位,那往后可是要滴雨不下咯。” 戏谑的辞气一转,说书先生挑挑眉,又道:“说起这喜佛,还有另一桩风趣事。三十年前的扬州城里,有个寒窗苦读十年的小书生,在考前买了个喜佛,又上了花台,不想槐黄时就跳了龙门。正是: 扬州风小书生,偷买羞人喜佛,怀揣一袋阿堵物,寻上香玉解裙带,手握一个紫金铃,缚一张香罗帕。扬州花台花,波俏粉面惹俏郎,一寸芳心随银去,素手轻解罗裙带,白腹兜住玉蟾裩,窄牝纳进夜夜香。紫金铃与香罗帕,玉蟾裩与夜夜香,两相同赴台梦,然续夜风缘,被褥红浪几分,夜有限终将止,携手共抹琼脂冻,祝君槐黄跳龙门。” 在扬州东关街,十家酒务儿有七家酒务儿的门首,都摆着约一人高的栀子花灯,摆上这栀子花灯就说明这家酒务儿里可让男子当个郎君子弟,还是光明正大的。 有无,有银无银都上花台。 上花台不是什么伤面的事儿,饭后图,反倒是人之常情。 说书人一面说,店内一面有小厮送出巴掌般大的喜佛,还有话中所提到的紫金铃、香罗帕、玉蟾裩与夜夜香。 店老板亦出了门首,道:“各位看官,这些都是本店新有的妙物,仅有几件,先到先得。” 老板话一出,那些有银之人抢攘而上,将那些妙物一抢而空。 原来这位说书先生,就是店老板的托儿,打着说书的旗号挜卖这些溢了价的东西,倒是有几分头脑。 乔红熹咋舌之际,便听到有个姑娘问:“伏双伏双,你为何方才不打雷。” 拗项看去,那姑娘嘴中吃着馒头,头上簇带珍珠,身穿罗缎桃红大袖袄儿,香妃罗缎裙,织金裙襕,模样十分波俏。 唤作伏双的男子见问,道:“蛮蛮,说书人所言似是荒谬,但却一句不假。” 虞蛮蛮复问:“伏双伏双,这紫金铃、香罗帕、玉蟾裩与夜夜香都是何物?” 伏双脸一红,眼睛里光有些奇怪,能是何物,不过都是些上助兴的药罢了,他支支吾吾道:“蛮蛮,那是可助兴之物。” “是助何兴?”? 虞蛮蛮还是黑碌碌地问着。 “就是那个……”伏双梗着脖儿回话,摸着自己黑炭头似的发梢,说,“蛮蛮可想试一试?” 虞蛮蛮想了想,道:“这该如何试?” 伏双笑道:“蛮蛮随我来。” 乔红熹蹙着个眉头,望着一男一女携手远去,待人消失在眶内,她长叹一声,道:“不怕氓多,只怕姑娘识不清。” 沉月落,天上飘起了六花。 书听了,东西也买了,方才围在店门首的人闲打牙儿的散去,说书先生一袍儿,道:“乖龙不行雨,不知可行否。”而后洋洋洒洒地离去。 如今还是数九的天儿,乔红熹口中哈着白气,说上一句俏皮话:“乖龙乖龙,不思行雨思窜匿,乃是无情之龙啊。” 说着,跺跺足,踏着没踝之雪,艰难地回家洗身取暖。 ———————————————————————— 第一章不小心被我删了,补在楔子这里吧。 乔红熹挈着小竹篮,随着一群包头馌妇去了到田里。 她如蓬的脸,施了点胭脂,穿着豆绿短夏纱衫,一条佛青穿花百叠裙。小小的足儿踩着一双红提跟子的鞋,挂一个七事荷包,还系着一条玉叮当步。油光光的鬓儿下晃着一对金灯笼坠子,抹了层红的嘴里吃着一个拳头般大的酸馅儿。 酸馅儿是昨剩下的,隔了一,里头绿油油菜都变成黑黄黑黄的颜。 味道没有坏,乔红熹是个不浪费食物的好姑娘,早上起来时起锅馏了一下就拿来填宽空的肚子。 田里的耕种人头顶遮帽,上身赤,阔肩上搭着一条大汗巾子,穿着一条旧牛头裈,脚踩豁口芒鞋。 他们浑身上下留着酸溜溜的汗水,连眼札上都承着几颗汗珠子,那在遮帽下的头发上藏了多少汗水,不能去想。 馌妇送来馨膳,耕种人摘下遮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就地围成一圈儿坐下食馨膳。 田里有许泥泞,乔红熹今身穿甜净的衣裳,想了想就没下到田里去,在田岸上延长了脖颈张望。 耕种人嘴里嚼着东西,还要呲着白牙儿说话。腔儿洪亮,说的话有几分乐趣,说至酣处,有沫星子和饭里偶尔从口出。 乔红熹闲得无聊,提起一点裙摆,出一截暑袜,亦走到田里去听他们说趣话拔闷。 “今年的天儿热得呛喉啊。” “是啊,热死咯,一天到晚衣服哒哒的,都没干过。” “我去年新编的蓑衣一回都没用上呢,倒是这顶上的遮帽,带坏了三个。” “定是那两个三婆惹的祸,好端端的跑去龙王庙里闹事儿。” “是啊,她们闹过之后,这天儿一滴雨不下。” 他们说了多久,乔红熹就听了多久,话头都不离雨的字眼。忽一个男子把话绕到了她身上来。 “小乔姑娘今做了什么糕点去供奉龙王爷?” 天一热,乔红熹就是一个懒言之人,见问,她慢慢地掀开竹篮,把篮里的东西给他们看。 只见篮子里有三碟盘子,都装些可人的糕点。 一碟盘子里装着用大红、粉红、洁白梅花做成的饼,每各一个;一碟盘子里装了两块团花形的糖糕,两块如意形的栗糕;一碟子里装了一个大大的金黄花边月饼。 耕种人看见这些美可人的糕点,都赞道:“小乔姑娘虽是圬工,但这手艺是不错啊。这龙王爷,就是吃糕点。” “是啊,不错。”乔红熹敷衍地笑了一笑。 乔红熹是扬州东关街唯一一位圬工,确切点说是扬州东关街唯一一位姑娘家当圬工。 圬工就是干砌砖﹑盖瓦等等这类苦累活的。 一个姑娘家干不了上天盖瓦之活,但在地下砌个砖可行。乔红熹能接到的活儿,就是帮那户人家修修墙,帮这户人家砌个水池。 干这些在地下的小活儿,大家都会寻乔红熹来。因为请一个能上天能下地的圬工所需要的银子可不少,而请她来,并不需要多少黄白物。 说白了些就是价极廉。 姑娘家揾钱糊口,靠实是不容易啊。再加上近来是张火伞时节,单坐着不动就是一身汗,这种天请能上天下地的圬工,所花的银儿更是翻三倍不止。 乔红熹今要随这群馌妇到龙王庙里上香,求龙王爷爷莫再吝啬,大大方方地赏赐些雨水。 扬州东关街的道地是那座金茎雕墙,且有百年之久的龙王庙。 庙不大,但香火颇盛。 可这座有百年之久龙王庙已差一点就被两个三婆给亲手毁了。 耕种人口中的两个三婆,一个是东边卖花的花三婆,一个是西边卖茶的茶三婆。 为何差些被她们给毁了,这说来也是话长。 半年前,在某天清月郎之际,花三婆与茶三婆的孩子携手去上花台。 花三婆与茶三婆也不管这两个孩子,都是而立之年,松解个花的搂带儿,让臊舒一番怎么了,但分不要闹出人命来就好。 但三个月以后,这两个三婆听了一件事情之后登时喉间含腥,很快就从喉里噀出一口浊血。 这两孩儿真闹出了人命,还是两条。 两孩儿半年前,听了店说书先生的书之后就去上了花台,害了酒,于是上的是同一个花,不巧的是都忘了避妊,当夕那位花胞里就结了珠。 啧,还是双珠。 花寻死觅活,今要花三婆的孩子负责,明要茶三婆的孩子负责任。 这事儿在东关街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说这位花台女子的孩儿有双父,逢年过节得走访两家人,好忙乎! 两个三婆的孩儿都不愿意负责,花一气之下,掩面投湖去了。 花没死成,被好心人救了下来。 花三婆与茶三婆关系不深也不浅,一个卖花的,一个卖茶的,无需搀行夺市,她们劈面相见,略略颔首打个招呼还是会有的。 可出了这档子的糗事儿事儿,她们说分颜就分颜,分颜分得明明白白的。 一,她们各自收了摊儿,不约而同地去龙王庙里上香。 这一逢面就开始对骂。 花三婆矮墩墩的身儿站得笔直,道:“你家儿子就是个缀狗尾的贼丑生,没脸没皮。” 茶三婆与花三婆都是矮墩墩的身儿。 花三婆把身儿直,茶三婆不甘示弱,觑定脚边一张四足活络的小木凳就站上去,回骂:“臭婆子,嘴巴辣,我茶三婆祝你儿子跳不上龙门。” 花三婆“呸”了一声,伸直食指与拇指,道:“嗨呀,你儿子只有我这一折长的臊,还敢去上花台?不知道人家姑娘乐意不乐意了。” 茶三婆眅了一记眼,她学这花三婆食指与拇指伸直,但又缩了一半距离,绰着经儿,狠狠道:“我家儿子一折长,你家儿子半折长。” 花三婆老脸一红,道:“你家儿子臊长你儿子管花台女。” 茶三婆老脸一青,道:“孔融让梨,你家儿子短,该让你家儿子管。” 两个三婆都是捋下脸儿,脸儿上的颜是一乍红一乍青的轮儿换,一替一句,吵得如火如荼。 争吵至酣处,不知是东街的三婆先动了手还是西街的三婆动了手,总之她们把颇缘发黑的袖子一折,各抄起竹筐里的东西扔起来。 一个扔鲜花,一个扔茶叶,花与茶都是轻如羽之物,砸在身上不痛不。 她们穿着壮的鞋儿,一边扔还一边怕疼似地躲,从庙外扔到了庙内,一个不小心把木案上高烧的香火烛火与宝鸭给打翻了。 烛火正好掉在了装着小河婆的黄花梨圆神龛上。 这龙王庙不仅奉龙王之像,还奉了小河婆之像。 神龛宽一尺,长二尺,从头至尾罩了一块红绫子布。说是那小河婆面皮,不大见人,故而要用一块红绫子布罩住。 红绫子布是易燃的物件,烛火一倒下,火苗烧光了红绫子布,登时就燃起了神龛。 那神龛亦有百年之久了,受过,也不知里头的木可否被白蚁给食了。总之呢,耐不住火烧,碰到了一点火苗就成了灰烬。 红绫子布和黄花梨圆神龛都在眨眼之间烧尽。 两个三婆不迭救火,火又开始烧起龙王像。 龙王像高过丈,那时候是数九天,外头是六花飞天,百姓担心龙王寒,给他肩头罩了一件长毡衫。 毡衫亦是易燃的物件。火就从长毡衫摆处一直往上烧,烧到一半,两个三婆才反应过来要去救火。 两个三婆手忙脚地去寻水,待她们寻到水时火已被驻守龙王庙的小和尚给救下了。 一场小小的火烧掉一块红绫子布,一个黄花梨圆神龛,还有罩在龙王爷身上的毡衫。 神灵喜静不喜闹,经过这一出闹剧,可不就惹怒了小河婆和龙王吗。 龙王一怒,半年滴雨不下。 河婆一怒,那河水却是渐泛滥。 曰:龙王怒而不下雨,小河婆怒则河水泛滥。兴许啊是大火烧着了小河婆的脸,小河婆以泪洗面儿,泪化作河水,于是那河水就不住地上涨了。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