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几个画师拿着作画的纸墨工具也进来了。 此时上三竿,天气有点热,大伙儿一面喝水一面已等着议盟开始。 但上面写着“大许枢密使王朴”“辽国正使萧思温”等的木牌旁的椅子还空着。这时进来了一队穿着青袍梳着发髻、女扮男装的小娘,她们各自抱着一叠纸,在每张桌子上放下一张。 大伙儿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纸来瞧,上面用汉文、契丹文两种文字写成“澶渊之盟”。那高丽国、本国,以及项人、吐蕃人向来与中原来往密切,高丽国和本国的史书也是汉文写成,所以派来的使者应该也识得汉文。 就在这时,王朴和萧思温等数人进来了,被带引的吏员带到上位,几个契丹人也看到了桌子上的姓名牌子,遂找地方坐下。 这时有人先站了起来作揖,人们便纷纷跟着站起来,用各种姿势执礼,“下官等拜见大许枢密使……” 王朴起身向左右抱拳道:“老夫多谢各国、各地派使者来澶州,见证许辽两国议盟。大许有司若有接待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说罢招了一下手:“开始罢。” “咚、咚……”鼓声敲起,竖琴的声调也跟着掺和了进来。一群穿着麻布、皮革衣裳的女子鱼贯入内,她们的头发上着羽,手拿木盾,迈着快步来到大厅中间,跟着鼓声起舞。 虽是舞姬,但舞蹈十分犷,她们动作划一跨出马步,腿脚在迈步时高高抬起来,手里的盾牌也随时起舞。 一时间大厅里仿佛回到了茹饮血的蛮荒时代,神秘又奔放,气氛也随之一变。 奇葩的舞蹈音律并未持续多久,舞姬们跳完就离开了。立刻有一个文官走到上侧,展开卷宗朗声道:“许辽两国战久,军民久苦。今辽国君臣提议议盟,大许朝廷以苍生为念,愿化干戈为玉帛,尽力与辽国平息仇怨。两国君臣自愿商议,各遣使者,代国君约以兄弟之盟,大许为兄、辽国为弟,和睦相待。辽国承认许军既占之锦州、辽西岛苏州全境(大连旅顺),割让于大许,两国在锦州以灵河(大凌河)为界;大许海陆三路大军后撤,停止进攻辽军。从此结束袭扰攻伐,共谋太平……” 话音刚落,马上有官吏捧着两份用黄绸缎裱的卷宗放在王朴面前,王朴提起笔在砚台上蘸了两下,利索地签字,然后拿起枢密院印章在两份卷宗上用印。 官吏收起卷宗,向东走几步,重新摆到萧思温的面前。 萧思温拿起卷宗先看了一遍,这时他的皮肤涨红,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他慢地伸出手拿起笔,抬头回顾周围,见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墙边的画师正在奋力作画,穿着各服饰的人在看着自己见证一切…… 此事的后果,萧思温已经权衡了无数遍,但此时此刻依旧惶恐不安。 黑锅是背定了,但事到如今可以不背么?萧思温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如果自己仅仅为这次辱国的盟约背锅,那么回国后依旧还有生机……这也是他选择同意盟约的缘故。 只是希望不要再有其它差错和力,哪怕是一稻草。 萧思温终于在卷宗上签押了字迹和印信。 这时外面传来了牛羊的悲鸣,不一会儿,便有官吏用木盘子端着血酒进来了。王朴先端了一碗,举起来转身对萧思温道:“从今起,许辽两国化敌为友。请!” 萧思温也端起碗,与王朴对饮。 王朴喝罢将碗放下,起身道:“诸位到场者,在面前的卷宗上签押,以为见证信物。” 这时高丽使者起身拜道:“下官不敢在此物上签押!” 王朴看了他一眼,“那便空着一张罢……诸位稍后可在庭院中休息,等到中午,朝廷将设宴款待。”他说罢抱拳告辞,转身离席。 ……宦官王忠小跑着奔过来,跨进一道门里。只见郭绍背对着门口,正端坐在一条凳子上,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王忠立刻躬身道:“禀官家,刚刚议盟成了,萧思温当众签押,与王使君歃血为盟。” 郭绍的身体仿佛一瞬间放松了不少,他十分淡定地说道:“那画中人年岁已高来无多,独自坐在雪中,清心寡对什么都没兴致了,纵是富可敌国大权在握儿孙堂,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王忠不敢再说正事,忙附和道:“官家所言极是。” 郭绍转过身来,“所以在死之前,不必太故步自封,该干就干,该出手就出手。”他的语速变快,“你去提醒王朴,在午宴之前,定要让辽国先派一个副使把盟约赶紧送回去,同时派人带着圣旨与辽国副使同行,让他亲眼瞧着朝廷履行盟约,下旨辽西诸军休战。” 王忠将拂尘捧在手里,弯道:“奴婢遵旨。” 郭绍心情惬意,从凳子站起来松了一口气,立刻把刚才对水墨画的兴致抛诸脑后。 等到中午,他与住在后园的符金盏一起换了礼服,在前呼后拥中来到厅堂的宴席上。钟鼓之乐中,宴席上的所有都躬身向二人执礼,他们步伐稳当地走到上位入座。 “陛下、皇后万寿无疆!”众人大声喊道。 “诸位平身。”郭绍作了个手势,转头看了一眼符金盏,俩人颇有默契地端起酒杯,郭绍道,“为天下太平贺。” 王朴等人纷纷道,“愿诸国百姓同享太平……”“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大伙儿喝罢酒,郭绍伸出手臂往下轻轻做了个手势,叫人们坐下。接着一群小娘端着佳肴鱼贯而入,把更多的鱼摆上宴席。 不多时,一个脸上涂着白粉的戏子上前拜道:“小人献丑,排了一出戏为官家皇后和诸公助兴,请恩准。” 郭绍转头,符金盏微笑着微微点头,他便笑道:“献上来!” “小人谢恩。”戏子道。 很快一帮戏子便搬着道具到厅堂来了,“咚咚咚……”一个头戴兽皮帽着高高羽的男戏子敲响了皮鼓。众人一面喝酒吃,一面饶有兴致地投目过来。诸国诸部使者都是来看热闹的,有美酒佳肴有节目,大多脸上都带着乐的笑容。 敲鼓的男戏子一股在一把绣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下,分开腿昂首道:“吾乃大马汗国国主也,尔等赶快来膜拜!” 别的戏子赶紧跪在地上动作夸张地叩拜:“大汗英明神武!” 国主忽然眉头挤在一块儿,指着地上的一个人怒道:“来人,把这厮拉出去砍了!” 跪着的一个戏子大喊道:“冤枉啊,我做错了什么?” 国主骂道:“叫你戴狗皮帽,叫你戴狗皮帽!”说罢向周围的人挤眉眼。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马上有两个戏子上前,一人拖着一条手臂把惊恐的那戏子拖到一边。然后拿出一把木头刀来,对着跪在地上的戏子砍下,嘴里还发出一个声音:“咔!” “啊!我死了!”被砍的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上位的郭绍侧目观察萧思温,见萧思温瞪圆了眼睛,脸上羞愤通红。 戏子们仍在继续。这时又有一个脸上画着黑墨的人上场,对着周围的观众道:“吾乃汗国封疆大臣,负责镇守南州。南州是大马汗国抢占来的,土地丰美物产丰富。可惜……唉!” 他低下头作愁虑状,又指着坐在虎皮椅子上的国主对观众道,“我快守不住南州了,大汗如此残暴,岂能饶得了我?我该怎么办?” 马上一个小卒戏子上前单膝跪地:“将军,大事不好了!南州被敌军围攻!” “啊!”封疆大臣惊得浑身一抖,帽子掉了下来,赶紧趴在地上捡起帽子戴上,浑身直抖,双手握拳放在下巴上,“我好害怕!” “咦?”封疆大臣乍喜,说道,“有了!大汗这么残暴,所以汗国如此虚弱。我把大汗刺死,南州之失就是他的错!哼哼哼!” 立刻来个拿着木头菜刀系着围裙的戏子,上前拜道:“将军,我是大汗身边的厨子,我帮你刺死残暴的大汗!” “好!”封疆大吏招招手,把嘴凑到厨子耳边嘀咕起来。 厨子起身,拿着菜刀走到扮演大汗的戏子面前,挥起菜刀劈了下去。 “啊!我死了!”大汗一边倒下,一边拿一个水袋一挤,红汁水飚了他一身。 上位的郭绍再次观察萧思温时,见他双手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鼓起,仿佛在强忍着什么,而眼睛里不仅是羞愤,还有死灰般的恐惧。 第八百九十三章 舞曲 宴席上戏子的表演仍在继续。封疆大吏指着前方眼睛一亮:“围城有个缺口,我要快突围!” 他急忙跨上一只草扎的马,身体上下耸动起来:“快跑,快跑啊!”旁边有人用铁板敲击石块,发出“哒哒哒……”有节奏的声音。 片刻后,封疆大吏一拍脑门:“糟了!我的女儿没来得及救走。不过现在保命要紧,顾不上啦!” 他从草马背上离开时,一个小孩戏子把那顶着高高羽的皮帽子戴上。封疆大吏上去扶住小孩的手臂,把他按在了虎皮椅子上,单膝跪倒道:“大马汗国有新的大汗啦,大汗英明神武!” 别的戏子也都拜道:“大汗英明神武!” 封疆大吏转过身来,对观众说道:“我丢下的女儿年轻貌美,新大汗早已看上;我本打算让女儿做国后,就更能控制新大汗……可惜,事情不太顺心。” 说完,所有戏子都站成一排,向上位鞠躬执礼。郭绍抚掌赞许,接着厅堂上的大许官吏便抚掌叫道:“好!好!” 坐在席位上的萧思温等人脸青一阵白一阵,已是十分难看。 一帮戏子就如小丑一样上蹿下跳,指桑骂槐歪曲事实,萧思温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杀光!他终于硬生生咽下了恨意,这时候自己一跳出来,就是把自己往浪尖推,一点好处都没有……与戏子当众争执?何况能争出个什么输赢,戏子表演的是“大马汗国”,有很多借口狡辩。 诛心的戏,萧思温真切地觉到口上的冰冷,仿佛被一把利刃在心口。 ……演戏的戏子们搬起道具退下。这时宦官王忠转头看向上位,坐在旁边的符金盏也投去了目光。郭绍稍作犹豫,与王忠对视一眼。王忠微微一愣,便击掌两声。 一群身作舞衣的娇娘在琴声中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场来了。 站前面领舞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周宪。她的身段婀娜美妙,美貌冠群芳,厅堂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从在她身上;她偶然一瞥,看的人只有郭绍。 不过其中有一个宾客萧思温,注意的却是另一个小娘,因为她是萧燕燕。萧燕燕不再是秃顶发式,打扮已与中原女子无异,只不过面貌变化不大。 萧思温端坐在那里,依旧一言不发。即使如坐针毡,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萧燕燕在转动舞姿时,也在看萧思温,她分心之下明显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郭绍坐在上位,若无其事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舞蹈。舞台上纵有百般悲离合、纵有情织,他并无必要同身受。 清脆的琴声、起伏的旋律,轻快的舞姿随之挥洒。郭绍不懂音律符号,但听出了这幽美的丝竹声虽然清脆,却既不悠扬又不恢弘,它的节奏很快,变化多端又一气呵成,仿佛有种神秘而紧张的气息蕴藏其中,且演绎得十分优雅。 这首曲子是郭绍第一次听到,心里猜测是否出自周宪之手。 郭绍不好奇,难道周宪已看出此番议盟暗藏的凶险、恩怨,以及背地里那些纵?所以此曲竟显得如此契合气氛。 他一边猜测那微小的心思,一边注意着周宪,就好像平静水面的一圈圈小小涟漪,稍纵即逝。 就算郭绍是个外行,也能看出周宪的舞姿与一般舞姬全然不同,她并不靠不断凸出美貌和身材来增加观赏。相反她的动作和韵味浑然一体,表现的不是和身,却是意境。 郭绍兴致盎然,希望从这个时代最高超的舞蹈艺术中看出一点门道。他有自己的方法,那便是拿周宪和她旁边的舞姬对比。 气质和姿态差别很大,还有表情,她不仅在用舞蹈动作表现,那目光也随之变幻。身心的投入让周宪的舞很有灵魂。 郭绍还喜她眼睛里不经意出的染力、身体里蕴含的力气。别看她的裙摆如此飘逸、身体如此轻盈,这样的快舞运动量非常之大,更需要力量和速度让动作不会软绵绵……显然相比那些浅薄的小娘,郭绍更欣赏周宪的丰富和。 难怪无论今古,人们常会沉于声、,确实有其让人着的地方。 一曲舞罢,郭绍仿佛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弹过一遍,十分受用。周宪带着一排舞姬款款上前,屈膝向郭绍和金盏行礼,周宪的气息有点沉重,与刚才在舞台中表现的轻盈轻松有些不同,她款款道,“妾身等献丑了。” 郭绍随口道:“曲子和舞都十分应景。” 周宪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投来一个眼神。 这时宦官王忠站到前面来,说道:“多谢周夫人与萧娘子亲自献舞,让大伙儿大眼福。”他指着一排舞姬里的一个小娘道,“这位便是辽国使节萧使君之女,萧绰。” 厅堂上顿时哗然,议论声随之充斥此间。人们原来关注着绝群芳的周宪,一下子目光几乎都投向了萧燕燕,因为她的身份在此时实在非常有意思。 萧燕燕的脸“唰”地红了,垂下头时耳也绯红,一副恨不得找地钻进去的模样。而萧思温之前的羞愤已淡去,好一会儿眼睛里只有死灰,显得比较呆滞。 酒过数巡、两个节目演完,郭绍与符金盏便起身离席。郭绍御赐宴会常常如此,这样有个好处,皇帝暂时离席能让宾客们随意一些,想大吃大喝、想如厕、想休息的顾及都少了。 郭绍与金盏一起从堂后出来,沿着走廊进了一道月门。金盏便屏退了左右。 她双手握在身体前面,缓缓走着,依旧用舒缓的声音说道:“每次看了周娥皇的歌舞,我就会照照镜子,觉得她的美貌并不比我强多少。不过她有个我没有的长处,就是能歌善舞。” “金盏乃皇后,何必与人比能歌善舞?”郭绍道。 金盏的眼睛似笑非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我不是自贬身份,不过在有些时候,身份是最不能自持的长处。” “什么时候?”郭绍小心问道。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