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彦超没吭声。 郭绍发现,史彦超看不起文官,独独对王朴很少顶撞;而且王朴与他说话也没啥好语气。 就在这时,魏仁浦说道:“若要西征,耗费时、靡费巨大。朝廷首要是对付幽云辽军,不能轻易陷入西面泥潭。臣附议卢侍郎的主张,应以安抚为主。” 魏仁浦也是个主战派,言辞主张常以武力致胜论,连他都这么说。让郭绍更加断定,西部烂摊子,不是能轻而易举解决的。 郭绍认定夏州项,便是以后很难对付的西夏国,视为眼中钉。但此时确实不能随便动它……对付辽国已经很吃力了,再陷进另一个难搞的战争泥潭,那不是作死么? 卢多逊看了一眼史彦超,抱拳道:“夏州等五州之地,有牧场、大片耕地,北面还产盐、铁、铜,粮秣物产充足,且项人全民皆兵,兵强马壮。若要开战,恐怕并不轻巧。” 这时魏仁浦说道:“这两臣有些想法……” 郭绍道:“魏副使但说无妨。” 魏仁浦站了起来,回顾左右道:“照陛下和朝廷诸公之意,朝廷目前意在稳固西面、并从西北扩充战马,尚未有攻略西北的打算。故战端不能轻开。 臣观夏州项,便是正值中原战之时,数十年也一直对中原俯首称臣;可见夏州李家对中原大国仍有敬畏之心。去年大周攻东汉(北汉),李氏派兵至黄河,策应大周军;且无论其居心如何,却有好之意。 是故,朝廷若不迫李氏,夏州也不会轻易冒险与我朝为敌。 而吐蕃诸部与河西回鹘,此时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暂无威胁关中的实力,又相距甚远。远近攻之道,朝廷宜先联盟结。” 魏仁浦向上位一拜:“陛下可择大臣一员,率一支人马西巡。 行程之一,召河西项人和谈,商量大周藩镇与项诸部相互劫掠之事,缓和关系。也可邀请夏州李氏参与和谈……这些年边疆冲突不断,若置之不理,难免有化生的隐患。 行程之二,召西北诸部共盟,开互市,以贸易换马。” 众人听罢并不是很高兴,但无人反对。 想当年,汉朝与匈奴和亲、唐朝与吐蕃和亲,都是为了缓和关系,或因敌人太强大灭不掉,或是应付不过来。妥协、至少暂时的妥协是必要的策略,不然八面开战,中原的国力还没强大到那份上。 郭绍心里也不舒坦,但想想自己目前的首要目标是幽云,也就沉默不语了。 牢笼之更强烈,郭绍终于忍不住说道:“西巡之事,朕亲往。” 不出所料地,诸臣纷纷劝阻。郭绍也没说断然的话,只道:“魏副使提出主张,此事联络诸部、安排各事便由魏副使担当……”他又转头看向卢多逊,“卢侍郎是在座唯一去过河西的人,你便为副。” 二人领旨。 及至散伙,郭绍又召王朴、魏仁浦至养德殿密谈。 郭绍关注西北,除了防范蛮夷诸部生,还对西北藩镇耿耿于怀……特别是静难军折家,因为与郭绍还有私人恩怨。 当年郭绍登基,为了减少阻力,没敢动那些有实力的藩镇,一切维持原状。事到如今,应该逐渐开始理清这些藩镇。 ……西北方略在大致上很快成型。只待查漏补缺,权衡一阵子,便可实施。 郭绍站在墙边的大地图前,西面的地形图已经补上;南面还有几个大的割据地盘。不过郭绍最终还是看向了河北幽州。 无论南北方略,都是为了再度北伐! 所作所为,无非便是在积蓄力量、减少别处威胁以便集中矛头。 此时,西北的威胁并不急迫,南方剩下的诸国一向没有实力北进威胁中原……连辽国也因内部混,没有大规模南掠的迹象。 大周正处在进攻时期。 虽然别人现在没来打自己,但是进攻不能停止;现在不主动打,以后便要被动打。是安稳地抓紧手里的东西苟且偷生,还是向着更高的地方进发?机遇总是可遇不可求! 郭绍以前最善察觉时机,不过都是一些小事的机会。这一次,他正在冥冥之中受历史的机遇…… 幽云是最重要的地方,此时辽国内,正是虚弱之时;而中原刚从战中稍稍稳定下来,而且地盘实力正在扩张上升期,通常王朝这种时候最有战斗力。此消彼长之时,不在此时把要害之地占领、趁机树立地位,更待何时? 郭绍心道:我的判断应该是对的。 他转头看向养德殿的窗外,皇城的巍峨殿、重檐阙楼,以及宽阔的砖石大道静静地在视线之中,庄重而宏大。静止的景观中,时间也仿佛凝滞不动。 这里的世人察觉不出来,仿佛光正在理所当然地逝变迁;但郭绍知道,一切都渐渐走了样,正朝着不知道的方向在前进。 它朝着何方?郭绍也不知道,只觉得一切都静止在了离轨迹的地方。 是郭绍把浩瀚的大势带离了方向,时光如江河正在奔涌,也许有一条新的河道正在前方等着。郭绍便在试图将它带到那里。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不能喂得太 东京市面熙熙攘攘。开封府照壁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把路都堵住了。 有两堆人,其中一大群男女老少聚集在那里看热闹,一个书吏敲着锣要念告示。而这边还有一群人,全是穿长袍戴幞头的男子,老少都有,大伙儿挤在那里正在看墙上贴的黄榜。 “生徒”俞良也在其中,他刚从红莺家里赶过来看榜。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人选,一种叫乡贡、一种叫生徒,俞良就属于当地县学馆送的生徒。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忽然大喊一声“中了”!接着便蹦了起来,脚提起来时,手便在鞋上用力一拍,手足舞蹈面红光,又仰头“哈哈哈……”长笑起来。 旁边一个似乎是认识他的人打躬作揖,神情复杂道:“恭喜梁兄……” 俞良侧头看了一眼,继续昂着头细看上面的榜单。进士科及第者人数不多,他一连看了好多遍,仰得脖子都疼了,仍旧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果不出其然,没中。 俞良呆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怎么办才好。难道要回家去种地?可是他什么也不会,何况愈家那些地真没什么好种的,家中父母、子、兄弟起早贪黑十分卖力,可他平素连纸墨的花费都不宽裕,还要靠族中叔伯接济费用。 而那红莺,想来也待自己不薄,可是只送些笔砚纸墨、吃食,和考试必要的费用,多的钱是没有的……她有次说的,不能喂得太,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此时此刻,俞良有点无颜见家中父老的觉,只因对家里毫无作用,现在连个结果都没有……再过三年继续考?俞良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就在这时,听见“唉”地一声,只见一个两鬓都已斑白的瘦汉转身离开了榜下,孤零零地朝大街上走去。俞良望着那背影,一时间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命。 不远处的墙边,一个书吏正在偶尔敲一下锣,一面大声吆喝道:“功名人人有,只要肯出头!便是不求名,白手置田亩!” 俞良被那打油诗稍稍分心,大抵读书人容易被这种东西引。 便听得那书吏道:“枢密府‘军国令’,大周天下三百五十州,选出富庶二百州。十州为一军,甲士十万名。 只要良家子,农户、佃农、匠人、读书人,人人凭自愿。盘县里掏,每县都要送到营;入营衣食皆可抛,自有公家皇粮!上阵立功有厚赏,三年回家置田盖上房! 军籍只三年,三年之后不强求。只要军籍在,父母兄弟无徭役;若有不平事,告状去军府,同袍问官府,是非黑白可得明? 读书识字者,带同乡人入军可为将,去军籍后官家特诏‘制科’可为官;落榜者径直可为吏,军吏又可考‘制科’……” 俞良也没继续听了,十年寒窗,再去从军,不是笑话么? 他想来想去,只能回红莺那里。 路上贩夫走卒匆匆忙忙,行人各行其道,俞良看在眼里,不为名、就为利。 红莺在家里,她腿脚不好一般都在家。俞良是府上人,轻易便进了府门。 红莺见面便关切柔声问:“俞郎上榜了么?” 俞良黑着一张脸,终于忍不住问道:“红莺娘子答应把我的诗文送给韩熙载,再由韩熙载举荐给他的好友李谷。怎么李谷全然不知我?诗文定然没到宰相李谷手上!” 红莺温柔的脸顿时一受,淡然道:“那韩熙载是士林尊者,可能忘了这事儿罢?又或是李谷清廉,没给韩熙载人情?” 俞良听罢一股气堵在喉咙,冷冷道:“娘子真是把小生当三岁孩童。照您说沈夫人(陈佳丽)与韩公的关系,韩公会在这种小事上忤了沈夫人的脸面?还有那李相公,乃韩公可托生死之人……” “你在怨我?”红莺的脸拉了下来。 俞良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脸难看地笑道:“你心里就挂着杨业,他一来你那个热乎劲!我在你心里不过是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这点事对你又不难,你也不愿意帮我……” “你错了……”红莺冷笑道,“不过你说的也不全错。小女子哩,喜的是一堆男儿里,最强的那个。” 俞良顿时恼羞成怒,上来一把抓住红莺的胳膊,一句婊子的骂言在喉咙口。 不料红莺并不怕,却冷冷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想怎地?” 俞良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不敢骂红莺,这娘们认识一些厉害的人物。 是的,俞良不敢太得罪她;可是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想头?这娘们不知哪里来的很多钱,开了几个铺子,可是与俞良没啥关系,他只能得到一些残羹冷饭;红莺就是个弱女子,还没有双足,可是俞良拿她没法子……做事总会有后果,红莺就看准了他没什么家势本事、却也有家有田有产,还是个读书年轻人,他完全不愿意作犯科毁了自己。 俩人僵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红莺出了微笑。 俞良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红莺是他认识的唯一有门道的人。他想了想,红莺似乎没欠自己什么,还给衣给食给住,白陪自己睡。 果然红莺柔声道:“我哪一点对不起俞郎?” 俞良站在那里,十分犹豫徘徊,他心如麻。 一面,他觉得这口饭非常不好吃,就算吃穿暖美人在怀,心头也非常堵!一面,他现在不知路在何方,毫无出路,这个红莺说不定能给自己一些帮助……她确实也没啥坏处。 就在这时,红莺伸手放在俞良俊朗的脸上,温柔地说道:“我是用心对你好,人哩,最靠得住的还是自个挣来的东西。这话我可整你害你。” 俞良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生了一口气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告辞!” 红莺吃了一惊,忙道:“你要哪,我给你盘。” 俞良大声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大步走出门来,拿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俞良步行出府门,一路问人,问开封府招“乡勇”的地方,原来在东京城外。当下便赶着过去。 及至城郊的营前,只见那营寨上挂着一面方旗:忠勇报国之乡亲! 还没走到门口,立刻来了个文吏和几个军士,一问俞良是士子来投军,马上便握住俞良的手腕道:“俞兄弟!今后咱们都是同袍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俞良愕然。 那文吏又带着他进营,嘴皮子没停,“俞兄弟进来就不用见外了,有衣同穿,有饭同吃,什么东西都不用带。咱们先给你安排住处,住下来再登籍造册……” 俞良一下子觉十分热乎,只觉得这里的人对他特别好! 入营的一路上,只见来往的将士都十分善意地向他招呼。俞良终于忍不住道:“不是,这个……我不会武艺的,你们选兵?” 那文吏笑道:“大帅曹公,最喜读书年轻人和良家子,会不会武艺不要紧,只要人好就行!”他又一副自己人的口气道,“实不相瞒,这阵子招兵不好招,非得要自愿、还要青壮良家子。国家正是用人之时……” 俞良脑子一热,抱拳道:“就冲兄弟们看得起在下,敢不报之?” 及至大堂上,一员武将上下打量了一番俞良,也是十分客气,还叫人端板凳上来坐,温言问他的姓名出身等等。 听说俞良是生徒,武将立刻说道:“你要是回家乡,带一些年轻力壮种地的人过来,本将立刻让你做十将!管自己带的人。” (这世刚过,还能读书考功名的人,一般都是家境殷实,在当地有点头脸的人物。) “十将?”俞良有点疑惑这个军职。 武将侃侃而谈:“咱们乡勇军的十将可不是一般的十将,手下多至三十六人!一队三十战兵,六人火夫,分三火。 有些事儿你还不知,乡勇主要用弓弩火器,战术三段,因此行伍与军十分不同。三队轮击,为一都;二都为一团,设校尉;二团为一指挥……一个州征兵一指挥,编四百七十二人,都是同乡人!” 武将是个指挥使,似乎要招到了人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指挥使,不然是个光杆。他不断劝说道:“愈兄弟虽是生徒,考进士那是万里挑一,可不容易;就算考上了进士,想当官不是还有选试!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