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拂晓,渔歌等人次第请安,南婉青贪睡不起,众人只得禀告郁娘。盯着早膳的庄重掌事嘱咐一句“好生仔细”,火急火燎赶来寝殿,亲自挽了帐唤人起身:“娘娘,已是卯正一刻了……” 南婉青蒙头衾枕一动不动。 “娘娘……”郁娘试着手轻触单薄锦被,南婉青并未动怒,她便小心翼翼揭起一角,悄声道,“再不起必定要误了诵经的吉时。” 南婉青眉弯苦皱,一张脸埋去松软羽枕,不胜其烦。 郁娘又道:“今有娘娘吃的小馄饨,热汤薄皮,长久泡着可就化了。” “还有陛下送来的杏脯,打眼儿瞧着杏金黄,糖霜雪白,必是香甜可口的好果子,娘娘快起来尝一尝。” “娘娘……” 南婉青不情不愿爬起身。 昨夜对谈数语,思绪万千,她睁着一双眼睛难以安眠,直至后半夜才糊糊睡了会儿,此刻正是困乏时候。 人呈上竹盐热水,南婉青半眯着倦眼梳洗更衣,如提线木偶听凭侍女装点打扮,无打采。供奉《天王送子图》的香案布置江山屏风之外,每离殿用膳必经此路,娥备齐香香烛等物什,南婉青借火引燃,两手捧着盘香跪地叁拜,而后放去香案左侧。早前宇文序进奉的香火置于另一头,素烟袅娜,莲盏落下细细一节灰粉余烬。南婉青放了白玉香,又叩首叁下,方且了结敬奉。 东阁接连伺候二主早膳,悉为清淡菜品,南婉青就水服下承泽丸,静候一刻钟方可动筷。长夜漫漫未得好睡,更兼腹心事,南婉青食不知味,一碗小馄饨只下了小半碗。郁娘劝着又吃了几口芙蓉羹,南婉青也只用叁四口便吩咐“收拾罢”,郁娘亦是无法。 “辰时将近,娘娘该去佛堂了。”郁娘道。 南婉青才含入漱口的茶水,听此言蹙紧了眉头。 昭殿西阁改作供奉观音金身的佛堂,明德寺法师奉太后懿旨设坛开光,宝相庄严,缯彩辉煌,娥看顾香火长明,每一换新鲜花果。南婉青搭着郁娘的手恹恹来了神龛宝殿,地上叁只金心闪缎厚蒲团,南婉青一掀绫裙歪坐当中织金软垫,垮着身子支不起。郁娘请下佛经,经行身侧,探手拍了拍佝偻肩头,南婉青勉为其难跪地正坐,只是后挨着小腿,上身仍未直。 郁娘看在眼里,早时守夜人回禀,夜里二人狠狠闹了一通,当下不便苛求礼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纸页哗哗翻动,郁娘取出赤金叶子签,佛经平展送至身前。南婉青耷拉着脸接过书册,慢念道:“尔时五百阿罗汉于佛前得受记已,喜踊跃,即从座起,到于佛前,头面礼足,悔过自责……”[1] 殿内众人跪身随侍,垂首不语。潦草拉长的调子益趋含糊,嗡嗡如蚊蝇忽近忽远,南婉青睡眼蒙,尖下巴一点一点,小啄米似的。郁娘眼见着摇摇摆摆的人影,倾身开口:“娘娘念了有一会儿,可要用些茶水?” 南婉青顿时直杆,昏头昏脑答应一嘴。 郁娘命人端来清茶,南婉青抿了半口,醒神片刻,不一会儿又是晃晃悠悠念经,郁娘再问是否饮茶,如此七八回,终于捱过半个时辰。 “娘娘,时辰已……”郁娘话音未落,经书扑棱棱掷入怀中,南婉青长吐一口浊气,如释重负。郁娘迭声呢喃“罪过”,战战兢兢贡上案桌。 “娘娘可回去歇息?”沉璧跪了半个时辰,前脚轻后脚重,一步步抖着腿前来搀扶起身。南婉青一推手歪倒蒲团,膝弯发麻,默然瘫坐缓了许久。佛堂灯烛昌华,分明铺设大红金黄的颜,触目唯有俨肃森冷。霞裙月帔背面高坛神像,沾染一身秾火光,娥眉低敛无话,待到气血通畅方扶着侍女站直。 “去东阁。”寝殿门口一溜神佛,进出碍眼,南婉青不愿多看。 “是。” 沉璧搀着人穿过正殿与偏殿去往东阁,才打起水晶帘,渔歌正使唤小女拂拭清扫,一时都停了活计福身行礼。南婉青歪上锦榻蚕丝枕,一脚一只踢了珠玉绣履,身疲累。 “娘娘,这是陛下送来的杏子干。”渔歌道。 和田黄玉光润无沁,上好石料千磋万琢得来金杏果形,小罐子大了拳头一圈,顶部盖钮匠心独妙,乃是一片碧玉雕的翠叶,脉络纤微,栩栩如生。渔歌拿开玉盖子,杏脯剖了核,灿黄如,细粉糖霜星星点点,煞是人。 南婉青伸手取了一块,入口淡香酸甜,不似上京杏果软烂甜腻,想是徽州雨水丰沛,澄江月,自有一番清新风味。 “你们下去罢。”南婉青咬了几口,闷闷遣散娥。 众人应声答是,一一告退。 半开轩窗花叶缤纷,间或一两声娇脆鸟鸣。南婉青吃尽了手中杏脯便歇息,昨夜情事未觉身子倦怠,倒是深宵多思不寐,沉沉萦怀。她想着一觉睡醒再作忖量,怎料大抵过了困劲儿,又是辗转难安。 娥屏退水晶帘栊,垂手恭候,轻易不敢出声惊扰。渔歌去时将玉杏罐子封盖严实,放下蕉叶小几,匠人技艺细,展眼望去不见接,平滑如一体。 南婉青抱着玉罐子上了阁楼二层。 晴窗宛若仙人赏玩凡间的画卷,昨立秋,太池兼有二诗景,疏柳清漪,芦荻生花而茎叶葱茏,尚未凋零草木。南婉青无意明丽晨光,径直步往内室书橱。九架藏书多半为古今话本,右手边打头第一架宇文序占去两行,尽是些兵法史籍。 《李太白文集》,第二册,卷七。 南婉青捏决算出细致方位,从容取下影本集子。她不去书案摇椅,腿一弯席地而坐,崭新书册松香隐约,一页一页翻寻,另一手掀开玉罐翠叶盖,拿了一枚杏脯送入檀口。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秋浦歌》十七首。 少女年华未识文墨,她使了手段嫁宋阅,过门之后还因写错姓名闹了笑话。才高如宋阅自然不堪发为目不识丁之辈,言语举止生疏相敬,平素亦是歇在书房。不得近身,随随心急如焚,彼时南婉青终应付后宅妯娌,便请随随传授魂魄出窍之法,躯体安睡,神魂彻夜钻研宋家藏书。如此大半年,诗词曲文无一不通,她又惯会矫饰温柔,这才引得宋阅倾倒。 昔年速读囫囵枣,强记字句而已。经、史、子叁部各有难处,集部稍易,她最喜背诗,却非文心与古人相印,只是诗歌短小最宜记诵,快时一夜叁四册。南婉青不知李白好在何处,与人品诗论词皆是由各家诗话词话摘句搪,倒是叁十卷文集读罢,天上谪仙人屈尊下凡,总在秋浦这一处地方转悠。 我自入秋浦,叁年北信疏。 红颜愁落尽,白发不能除。 ——第二十四卷,《秋浦寄内》。 似乎经由诗仙长篇着墨,杜樊川、杨诚斋先后到此赋诗,杨诚斋更有“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此等难得工巧天然近唐人之风的句子。南婉青稍作思量又接着翻下去,玉罐果脯消了一半,第九卷录赠作叁首,为李白拜会秋浦县令崔钦所书:[2] 门前五杨柳,井上二梧桐。 山鸟下厅事,檐花落酒中。 皇豢养仙鹤孔雀等珍禽瑞鸟,阔体尖喙,侍婢生怕冒犯贵人玉体,不是隔笼而望便是倚栏远观。纵使这般仔细,养鸟人为保万全时常剪断飞禽长翎,抑或上翅羽。当年瑶台养了两对白鹤,楚王听闻古人援琴鹤舞,命乐师抚曲赏玩。乐师弹奏半而白鹤不为所动,楚王大怒,即问罪处决。南婉青出言求情,楚王留下乐师一命,却唤人斩杀那四只白鹤,拔了翎羽制成仙鹤衣,再命舞姬披衣假作白鹤起舞,乐师照旧抚琴。[3] “山鸟下厅事,檐花落酒中。”绛微启,轻音如漱玉泠泠。 山鸟檐花,白云翠微,秋浦风光如许,怪道诗人千百年笔墨独钟。 “你疯了?”随随大惊失,“你是动了真情?” 南婉青便知方才一席话她不曾听进多少,拿起杏脯的手又放下:“自然不是。” “不是?不是却为宇文序生养孩儿?”随随气得团团转,只差变回狐狸身屋窜撒泼。 旧话重言,南婉青镇定自若:“两叁月受人掣肘,衣食住行皆身不由己,吃食不如意,更甚念经拜佛,我已是厌烦至极。我从未打算生儿育女,只是周旋之策,不破不立,到了合适的月份再除去,必不会误你的事……” “不成!” 南婉青再道:“你总道修行受阻,瓶颈难破,会否以怀胎之变可动眼下僵局,助你早得道飞升。” “你分明是替他着想!”随随连连跺脚,“不成,不许!” “倘若我执意如此,你当如何?也是杀了我么?”南婉青问道。 前些子南婉青探询投敌匈奴是否可行,随随断言否决,南婉青追问若是暗渡北境,且此生不返中原,届时她如何应对。模样十五六的少女不假思索回答“杀了你”,童声稚天真。 随随哑然。 “你不能生孩子。” 苍白指尖倏然金光大盛,一扬手如烟火星飞袭眉心,南婉青不及躲闪,随随封印无子符咒,眨眼间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 注: [1]尔时……自责:出自《妙法莲华经》第四卷,广胜寺金皇统九年赵城金藏本。 [2]杜樊川:即唐代诗人杜牧,自号樊川居士。 杨诚斋:即宋代诗人杨万里,自号诚斋野客。 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出自宋杨万里《宿池州齐山寺即杜牧之九登高处》。 [3]古人援琴鹤舞:《韩非子·十过》有师旷奏清徵调十六只玄鹤飞来起舞的记载。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