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不正常的问题清单,一个不大配合的嫌疑人,两次共十六小时的审讯过去了,工作几乎没有半点进展。 第三天,宁昭同终于见到了个人。 还从没看见过安娜气这么差的时候,厚厚的粉底遮不住冒出来的粉刺,审讯室的灯光下简直白得像个女鬼:“宁,希望你一切都好。” 宁昭同按捺着近来越来越悉的暴躁,但话出口语气还是有点冲:“你觉得我现在好吗?” 安娜看着她,神情有些疲惫:“对不起,宁,我……” “你和那个混球一样,一边道歉一边伤害我,”宁昭同笑了一下,“我应该直接跟着德里亚离开,至少他不会找个男人rape我,试图让我怀上一个孩子……这里是哪个州,堕胎合法吗?” 安娜脸微微一僵,记录员偷偷看了她一眼,撇了下嘴。 审讯员按了按帽子,没说话。 片刻后,安娜了一口气:“对不起,宁,巴泽尔现在正在接受最严厉的调查,他会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谢谢你带来这么好的消息。” “不是,宁,”安娜顿了顿,“我的确有消息要告诉你。” 宁昭同抬起双手了眉心:“是好消息吗?” “我不知道对你来说算不算好消息……”安娜看着她,一字一句,“第一,有一位从中国来的商人,联合普林斯顿大学,向当地警方报了警。因为你的失踪。” 宁昭同猛地抬头:“什么?” 中国来的商人? “第二,杨想要见一见你,”安娜没有关注她的惊讶,拿出照片,“杨,我想你不会忘记他。” 杨。 杨云建。 那点微妙的预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宁昭同了一口气,看着照片上皱纹嶙峋的亚洲男人,片刻后,缓缓出一点很淡的笑意,灯光下几乎显得有点瘆人。 依旧是没太多成果的一天,但审讯员也不见失落,跟在安娜身后:“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这份问题清单实在是太荒谬了一些。” 安娜盯着前方明亮的出口:“我不知道,珊迪。” 珊迪耸了一下肩膀:“你不知道,好的。但我想,你相信你那位队友的忠诚,即便他的确是个混蛋。” “是的,我竟然还帮他完成了整个犯罪过程……”安娜低低骂了一句,“那位中国来的里维先生实在是难,而最见鬼的是普林斯顿竟然还住着几位CCTV的记者!” “CCTV是什么?”珊迪愣了一下,“哪个地方的媒体?” “中国政府的官方电视台!” “……shit,”珊迪同身受地为她难受了,“我猜这不是一个惯例。” “是的!他妈的!是的!”安娜把手进头发里,“上面那些该死的老东西明明没准备和中国因此恶,察觉到宁的官方背景后却不肯把宁释放——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以为自己在马戏团吗?!” “你能确定宁不是间谍吗?” “什么见鬼的间谍!该死的!”安娜暴躁地踢翻一个椅子,“珊迪,如果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过几年宁来美国的时候,或许是我们的总统和夫人去接机——巴泽尔这个混账东西!他真的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 珊迪都惊了:“什么?” “实在太荒谬了——”安娜强行屏息,盯着自己的高跟鞋尖,声音低下来,“珊迪。我……我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样,才能有个happy?ending。” 杨云建看着面前的女人。 有些凌的黑长发,皮肤很白,嘴干得有些起皮了,气倒还好,仍算得上是张耐看的漂亮脸蛋。 就是她。 就是她,让自己年过六十一无所有,带着儿子背井离乡,来到举目无亲的异国。 杨云建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慢慢拧回去,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应该是,”宁昭同扬起笑,端起身前的咖啡,“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见我。” 主动来见她。 这个措辞有些微妙,好像自己是她的下位者一样,杨云建眯了一下眼,眼底有光掠过:“你就没想过,你现在的处境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你一手造成的?”宁昭同放下咖啡杯,笑了,“倒是会给自己贴金的。” 杨云建哈哈一笑:“这里是美国。” “TIA?”她开玩笑。 “这里是美国,所以你现在还能这么嚣张,我不是太能理解,”杨云建缓缓收了笑容,“姑娘,你倒是个命大的,乔孟光都没能死你。” 乔孟光。 宁昭同神微微一顿。 “哦,你可能不知道乔孟光是谁,他” “我知道,”宁昭同接话,“只是有点儿意料之外。他当天说你是局外人,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局外人。 杨云建脸上的肌轻轻了一下:“那他应该没想到,我这个局外人比他还先见到德里亚。” “你见到了德里亚?”她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又笑,“那很可惜,他不会知道了。” 不会知道。 杨云建看着她,许久,问道:“他死了?” 她含笑点头。 乔孟光那种人,竟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就死了。 杨云建按捺住心里升起的奇怪受:“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反正他也不是幕后主使,”宁昭同随着他说,“那你今天来见我,是想说点什么?” 今天来见我。又是这种语气。 杨云建有些不愉:“我来看热闹,落井下石,不难理解吧?” 宁昭同再喝了一口咖啡:“不难理解,但如果真是这样,你的胆子未免长得也太快了——你跟德里亚达成了什么协议?” 杨云建一听就笑了:“不管怎么说,你确实是个懂事儿的……德里亚在美国的靠山倒台了,那他只能把你的秘密说出来,换一个新的靠山。” 新的靠山。 果然。 “你很漂亮,身上还有这么特殊的秘密,应该会有很多老男人对你兴趣,”杨云建迭了双腿,“正好你也擅长这个的。可惜运气差了一点儿。” 运气。 宁昭同盯着他。 杨云建似乎也不怎么忌惮,朝她靠近了一点:“你的靠山倒是够硬,让美国人也忌惮的。可惜京城最近变天了,他可腾不出手来管你。” 京城变天。 宁昭同把背脊贴在椅背上:“什么意思?” “哦,忘了你在坐牢,看不到新闻,”杨云建笑,“中国出现了第一个死在任期上的首脑,就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儿。” 她蓦地睁大了眼,扬声:“你说谁死了?” 杨云建意地看着她的情绪:“他本来就有基础病,熬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现在的北京,那么多人盯着那把椅子。有句古话说,蚁多咬死象,你说,他现在还有没有心情管你的死活?” 蚁多咬死象。 宁昭同轻轻咬了一下食指关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杨云建察觉到了,更是略有得意:“可惜了,今天应该让洛洛一起来……” 宁昭同低头:“是,比起你,我也更想见见杨洛洛。” “哈哈,看来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洛洛被我惯坏了,可能不会给你道歉。”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 “宁老师宽宏大量,实在让我惭愧。” “杨云建。”她叫了一句,声音不高。 他好整以暇地合掌,看着眼前这个面雪白的女人。 “我也送你一句古话吧,”她慢悠悠地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将咖啡杯推到一边去,“养不教,父之过。” 杨云建盯着她,忽而一笑:“有道理,所以我替洛洛向你道一句歉。” 听了这句歉意后,就安心在地狱里待着吧。 宁昭同也跟着笑,红扬起,几乎显得有些灿烂:“杨副部长,世界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过要能改——” 才善莫大焉。 话音落,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用力将他拉到身前,在狱警扑过来的前一秒,右手握拳,狠狠砸在了他的喉咙上! “我你妈!”安娜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没有给宁戴上地拷?!” 负责人举起双手,珊迪也有点尴尬:“冷静点安娜,宁的拘留档案上没有任何恶案件相关记载,我们默认她是个政治犯,所以……” 谁能想到她能一拳打死一个大男人啊! 安娜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样难以排解的焦虑了,致的美甲划过上臂,留下一条一条的抓痕:“你不明白,杨还有太多事情没有代清楚了,北京……该死的!宁太狂妄了!她竟然敢在你们面前杀人!” 珊迪对负责人做了个鬼脸,负责人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这件事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了。 珊迪用宽厚的大掌握住安娜的肩膀:“安娜,现在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安娜!” “我不知道!”安娜大叫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又着气别开脸,骂道,“妈的,我是个搞军事情报的,这种事明明是白的活儿!” 负责人尴尬地笑了一下:“挑战就是机会?” 珊迪白他一眼。 安娜深一口气,闭上眼,自己强行冷静下来。 宁杀了杨。 杨还没有入籍,不算是美国公民。 那位官员的身份基本上能确定了,但还不能肯定他和宁的关系。 北京的飓风,那位官员可能的更进一步。 德里亚。 杨口中那位,德里亚的新靠山。 一位资产非常丰厚的中国商人,在为宁尽力奔走。 学界的舆论力。 …… 安娜坐回凳子上,捂住脸,任长发披散下来。 她不知道这个事情会以什么样的模式结束,但她知道,她没办法把宁留下来了。 普林斯顿的夜冷清得让人有些怅然。 薛预泽看着窗外的月亮,片刻后,低头,任咖啡的香气浸染上睫。 约翰慢地走过来,坐到他对面:“实际上,我很开心。” 薛预泽颔首:“什么?” “通过这些天的调查,你已经知道了,宁的失踪和美国政府有关系,”约翰语速也是慢的,“但你不会放弃。” 放弃。 薛预泽笑:“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当然要把她救出来,即便我的敌人是美国政府。” “我是说,你把这视为一种义务,”约翰强调了“obligation”这个单词,“但是,宁只是你的女朋友,不是你的子。” “是的。我为此很遗憾。” “不用遗憾。宁会看到你的付出的,而她也值得你这样的对待,”约翰笑起来,“我在四十岁才和苏珊结了婚,现在我马上要七十岁了,我们的情一直很好。法律的认可是脆弱的,深厚的情才是不可或缺的。你看见了,我们甚至没有孩子,我们不需要其他东西来维系我们的情。” 薛预泽轻轻点头:“我赞同你的看法。” 苏珊把甜点端上来,坐到约翰旁边,打量着这位秀气漂亮的中国绅士:“抱歉,我不知道我的问题会不会不礼貌,不知道你的公司主要经营什么业务?” 这位导师夫人实在善良热心,于是薛预泽答得也很耐心,虽然在她下落不明的此刻,这样的闲聊的确是显得过于松弛了些:“……药品研发生产与销售……生物技术……保健品与护肤品……私立医院……金融产品……” 约翰都怔住了,本来以为只是位小有资产的乡镇企业家,没想到公司规模那么大。苏珊对此也了解不多,只试探着问道:“就像辉瑞?” “我们更愿意说自己对标强生,”薛预泽含笑,“当然,我们和辉瑞有很好的合作关系。” 苏珊有些讪讪的,本来觉得他对宁的痴心让人动,现在却让她有些难为良配的慨。约翰再看了他几眼,突然呵呵笑了一声:“好的,宁的身体不太好,你可以更多地照顾她。” 她的身体不好? 薛预泽觉得这个评价非常微妙,宁昭同在女人里应该算是眼可见的强壮,即使在美国女人里也是。顿了顿,薛预泽问:“你是说,她刚刚醒来那段子吗?” “是的,当时她非常瘦弱,你可能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她,”约翰轻轻摇头,“但她非常坚强,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被她动的。还有巴泽尔,他也很关心宁,他” “嘿约翰!”苏珊轻声打断他,“那是宁的隐私。” 约翰恍然,对薛预泽抱歉地一笑。 薛预泽回以礼貌的微笑,心里却微微一顿。 如果是隐私的话,这位巴泽尔和她的关系,好像就很清晰了。 当夜十一点,薛预泽接到了韩非的电话。韩非是转达聂郁的意思,毕竟聂郁跟薛预泽直接联络有风险——而这一番话也印证了薛预泽的猜测。 海豹突击队T1级别队伍的队长,一位特种狙击手。 韩非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而薛预泽也没有心情向他多解释,道了句歉,挂了电话。 海豹队员。 那拘留她的理由就太容易找了。 与西方研判不同,北京的风暴几乎可以说还没掀起就被平息了,干净利落到意动者还没进局,就已经尘埃落定。 “这样也好……”上座的老者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不要,起来就会死很多人。现在这样就好,就死几个人,谁都不敢。是最吓人的,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持不住身,不能……” 颠来倒去。 沉平莛轻轻应了一声。 老者念叨了十来分钟,缓缓地打了个哈欠:“好了,去吧。刀锋亮了,也不要太高调,藏一藏才好……” “是,您老保重身体。”沉平莛欠了一下身,转身离开。 秘书见门开了,急步上来,低声道:“您让盯紧的那批人有动静了。” 沉平莛脚步不停,偏头看他:“乔孟光那条线?” “是。动作非常大,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秘书跟上去,“就像局到最后准备收网了一样。” 收网。 沉平莛蹙了一下眉,有些反这个比喻,但没有提出来:“有没有掌握什么新线索?” “有很多,您过目。” 沉平莛接过那一摞资料,但还没看几眼,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沉小三儿!” 秘书脸一僵,连忙别开头,不敢看领导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会这么叫他的人世上不多,沉平莛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但只是止了步,等着她追上来。 鲁妍是真的烦他这死狗德,但也没辙,踩着矮高跟慢慢走过来,嗑得地板一声声脆响:“老爷子跟你说什么了?” 沉平莛看她一眼:“自己问。” “他前不久才朝我摔了杯子,我可不敢再气他了,”鲁妍在他面前表情要跳些,抬了抬眉,“你前天晚上那两手够狠的,连带着我的电话都响个不停。” 沉平莛没有就自己的手段评价什么,把手里的资料翻过一页:“广东不是个好选择,人事杂,盯着的也多。” 秘书再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没有什么变动,鲁妍将在一个月后走马上任广东省省委书记,成为中国目前在任的第二位女省委书记,也是广东省历史上第一位女省委书记。 这是鲁家答应沉平莛入局的条件。 “你就别说这些话了,”鲁妍出一点厌倦的表情,“老爷子也不想想,我这么一心朝广东跑,肯定是有所求的。” “政治信号太,怕你不住。” 广东省委书记向来是政治局常委的跳板,但现在才2028,她不可能在上面坐整整四年。 “我不住,对你是件好事。” 沉平莛抬头,上她的目光。 鲁妍笑了一下,自然老去的面容线条舒展:“提前向你卖个好,你想伸手的时候说一句。老爷子前天还问我,我们这婚还结不结。” 沉平莛淡淡道:“给你背那么多年黑锅了,你也解释两句。” “不是我没解释,是老爷子不信,他老觉得我不可能看不上你,”鲁妍慨了一下,又笑,“这次我学乖了,我说我没有不愿意,让他来你。他跟你提了吗?” 沉平莛顿了顿:“没有。” “那我现在去问一句。” 鲁妍说完就要离开,沉平莛一把把她拽住:“什么意思?” 鲁妍盯着他看了几眼,有点遗憾还是没找出什么意动:“结个婚有什么大不了的。” 沉平莛放开手:“这话怎么不在两年前说。” 鲁妍直乐:“现在晚了吗?那姑娘你想养着就养着,我又不拦着你。” 沉平莛笑了一下:“你也听说了。” “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觉得你养着人家逗乐子,我看得出来你是认真的,”鲁妍从不自诩沉系,但的确是和沉平莛走得最近的几个人之一,“既然喜怎么不娶回来,不怕拖得人小姑娘心都冷了啊。” 沉平莛看她一眼:“还有其他事吗?” 这态度有点奇怪,鲁妍瞅了他几眼,恍然拊掌:“沉小三儿,没想到啊,你也有求而不得的一天。” 沉平莛抬腿就走。 鲁妍扬声:“哪天带来让我见见啊!” 秘书对她欠了欠身,连忙跟了上去。 手机又响了,鲁妍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她调整了一下表情,让所有肌都回到柔和的状态,划开接听键,声线带笑:“……好,就放在我办公室吧,我下午回来签字。好,辛苦你了。”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