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云乐松了口气,将匕首收刀鞘:“我以为你能看得见。” 苦宥问:“你是来同我谈条件的?” “审问你,是教主要做的事情。”乌蒙云乐坐在他对面,“我只是闲得无聊,所以过来看看,听说是你亲手签下命令,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教不该杀吗?”苦宥反问。 “与不,还不是你们的皇帝一句话。”乌蒙云乐看着他,“为什么追随你们便能生,信奉我们却要死?” “这句话倒不算错,信奉你们,的确要死。”苦宥道,“不过不是朝廷要他们死,而是你、以及你身后的所谓白福佛母要他们死,多少无辜百姓受你蛊惑,从此无心正业,荒废良田抛卖女,只为能与你见上一面,换取洪荒末的永生,如此卑劣荒诞的教义,你竟还觉得自己不是?” 乌蒙云乐不悦:“那是他们自己想要奉上财富亲人,以换取自己的永生,并非受我蛊惑。” 她将手中的银纱丢回青年身上:“等你能看到我的脸时,说话就不会如此失礼了,而是会同其余人一样,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 苦宥闭上眼睛,嗤了一句:“为虎作伥。” 乌蒙云乐自幼被灌输的理念,所有男人都应该臣服于白福佛母的慈悲和美丽,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心中气愤对方竟是个瞎子,转身想走,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问:“你见过柳南愿吗,我听说她也长得极美。” “我没有见过她。”苦宥道,“但每一个驻军将士都想见到她,却与容貌的美丑无关。西南毒虫遍布,柳三小姐曾带人做了整整三大车的清凉药膏免费送来,还将心研制的方子大量抄送给西南各地的游医,如此说来,真要论慈悲菩萨转世,怕也轮不到你这妖女头上。” 乌蒙云乐恼极:“我会找人治好你的眼睛!” “所以你能依仗的武器,也只有空的一张脸而已。”苦宥声音冷淡,“就算真的比柳三小姐更美,又能如何?” 乌蒙云乐不想再与他多言,转身跑出门,却没有去找凤小金和乌蒙云悠,而是闯进了刘恒畅的住处——这是在她的认知里,唯一有可能会帮自己的大夫。 …… 十面谷外,高林正在食不下咽地啃着一个烧饼,一边啃,一边观天,他觉得苦宥此时八成正在被吊起来打,于是心里越发着急,转头问妹妹:“已经是第三天了,王爷这招能不能有用啊?” “就算没用,明大军也能伐林进山,你慌什么。”程素月道,“骗不出来,我们就打进去,那林子里住着的哪怕真是神仙,只要不是柳二公子的同族,应该也拿咱王爷没辙。” 柳弦安被念叨得鼻子有些,蹲在院子里打了一连串的嚏,晕头晕脑地半天没动弹。梁戍远远看着,还当人又抱着膝盖睡着了,正想出门将他带回来,一个小兵却火急火燎地冲进门:“报——” 一嗓子扯的,将柳弦安吓得打了个灵,抬头就见一团黑影正朝自己扑过来,顿时一懵。小兵也是跑到跟前了,才发觉路上居然还蹲了个人,想刹住脚步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啊啊”地鬼叫,关键时刻,幸有骁王殿下从天而降,一把将懒蛋拎回自己怀中,顺手还扶了左脚踩右脚的小兵一把。 “王王王——”小兵惊魂未定,半天才憋出下一个字,“爷,那林子里的人真来了,来了整整一大群!” 至于具体“大群”到何种程度,不太好描述,但当他们雪衣飞舞,浩浩走出林地时,负责巡逻的驻军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王爷的喜庆唢呐当真如此有效,将人家部族吹得不胜其烦,索举家搬迁出来了? 梁戍一边疾步走,一边问:“长什么样?” “回王爷,他们都容貌极佳,谈吐不凡。”小兵答道,“看起来就同柳家两位公子差不多。” 容貌极佳,谈吐不凡。柳弦安心想,啊,那八成大哥这回是真的要被送出去换金山。 高林与程素月要更先一步接到消息,此时已经快走到前厅。高林远远瞥了一眼,突然伸手拽住妹妹的手腕:“先别走,你看看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还有抱着孩子来的。” 程素月道:“不止抱孩子。” 当中有个头发雪白的老头,真的很老的那种老头,胡子都要拖在地上。以及一个大肚婆,怀孕了为什么还要来参与这种活动?她佩服道:“能用金砖铺地的主,果然与众不同,我现在改变看法了,这种场面,咱王爷怕是镇不住,得由柳二公子来。” 负责接待的小兵也对这群人十分有礼,觉他们不像密林里的野部落,像神仙。再一想,这群神仙还曾经抢了木辙的金银,又打伤过木辙的手臂,心中更是肃然起敬,学文人拱手,大声道:“诸位先喝点茶,我们王爷马上就到。” 其中一人却问:“我们听说白鹤山庄的柳大公子也在此处?” “是,不仅柳大公子在,柳二公子也在。”小兵热情介绍,“所以诸位贵客要是有病,这回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看。” 高林站在门口,苦恼地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整支大琰驻军的文化素养,实在一泻千里得很。 奔到海不复回了属于是。 亟待提高,亟待提高。 第102章 对方并没有因为“有病请来看”邀约而动怒, 而是继续品茶的品茶,哄孩子的哄孩子,陪孕妇走路的陪孕妇走路, 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看起来确实不大像为谈判而来。 “你们两个不进去, 站在这里做什么?”梁戍跨进院门。 “不敢进去,心里有些许没有底。”高林提着气音回答, 往屋内暗暗一指,“看着太门了,真的, 还不如来一群围着兽皮的丛林野人。” 话音刚落, 就被梁戍踹了一脚。屋内的人此时也纷纷站了起来, 梁戍视线扫视一圈, 他原本以为那名老者会是代表谈判的族长,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这一群人的地位似乎是完全平等的, 并没有格外倚仗于谁。 也没有像寻常百姓一样,对万人之上的骁王殿下行大礼,只是微微拱手欠身, 小孩也有样学样,声气地唤了一句“王爷”。她捆着两个小圆发髻, 如年画中的小仙姑,粉白致,实在可极了, 连一向见孩子就躲的程素月, 也忍不住冲她勾了勾手。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程素月一把将她抱高, 两人看起来好似一对母女,柳弦安也笑着握住她一手指头:“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乖巧地答:“小寻。” 高林在旁无声冲妹妹一竖大拇指,兵不血刃先拿下对方一宝,做得好! 柳弦安一边逗孩子,一边转头看向她的族人。虽说已经富裕到了用金砖铺地,但他们明显并不在意衣冠讲究,女子不见穿金戴银,男子皆以布大袍裹体,而这犷不羁的打扮路线,落在自打懂事起就赤脚站在竹林,冥冥乎与天同游的睡仙眼中,可真是太悉了。 对方此时也注意到了柳弦安,或许是在他脸上看出了几分柳弦澈的影子,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试探:“柳二公子?” “是我。”柳弦安点头,又问,“不知要如何称呼诸位?” “我们是弯刀银月族的后人。”男子谦和回答,“祖祖辈辈皆生活在西南这片深林中。” 弯刀银月族,柳弦安在书中没见过这几个字,但在十面谷的峭壁上倒是刻有仙人踏云而下,弯月如银刀的场景。双方的见面并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甚至还有几分和乐,梁戍便主动道:“此番请诸位来我营中,是为白福教一事,听说他曾在林中藏了一大批宝藏?” “是。”一名女子承认得极快,“那片空林不像别处白雾不散,视野极好,原本是我们饮酒赏月的地方。” 但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被人用木栏围建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仓库。弯刀银月族的人初时是不想与他们起争执的,便重新寻了片空林,就这么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但谁知闯入者却越来越嚣张,不仅将仓库无限制地扩大,甚至有一回还差点抱走了出门玩耍的几个孩子。 于是部族众人就决定将这群不速之客赶走,可没想到对方的行动反而要更快,可能是那几个能自如穿梭林瘴的孩童唤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吧,总之第二天,白福教的人便带着弓弩与火把再度深入密林。 伐木声不绝于耳,火把燃烧着枯草,在密不透风的藤蔓间烧开一条通路。这种失礼的行为彻底怒了弯刀银月族,他们背负长弓,身骑大象,如天神隆隆下凡,将匪徒全部驱逐了出去,收拾战场时,不忘一并带走金银。 高林看着眼前这群仙气飘飘的人,心中甚是钦佩,不仅钦佩他们打赢教,也钦佩这究竟是怎么能把夺人钱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讲道理,就算白福教手中全是不义之财,是不是也不该黑吃黑。 当然,我家王爷不算,他不黑。 梁戍问:“那批金银,现存在何处?” “仍在林中散堆积着。”男子道,“那群人为抢掠财富,行为皆如猛兽一般,个个面目狰狞,竟连孩童也不放过,哪里还有半分人可言,所谓五目盲,着实可怜可憎。” “确实可憎。”梁戍附和点头,又道,“现在他们绑了本王的统领,要求用那批财宝作为换,否则就要杀人撕票,不得已,本王才出此下策,先将诸位请到大营商议。” “还有这事?”众人闻说,都诧异极了,又唏嘘叹曰,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万不曾想,世人竟已疯魔至此。 程素月没怎么听明白,她身旁的高林倒是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妹妹就很纳闷,悄声问哥哥,你竟然听懂了? 高林答曰,啊对,这不是很直白吗?要把那群货送到刑房。 程素月:“……”算了,是我不该对你抱有文化方面的期待。 幸亏身旁还有一个柳二公子可以帮忙解释,他侧头道:“是说金银催生贪念,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东西好与不好,要看落在谁手中,比如说梁戍,就正处在怎么看金银怎么顺眼的阶段,他颇有礼数地问:“不知诸位能将它们全部还于本王?” 男子道:“还?” “还。”梁戍点头,“诸位久居桃源,或许对外事并不了解,白福教已在大琰全境活动多年,所得财物皆是搜刮于百姓手中,若这批金银能重归国库,就算不能逐一还给当初的苦主,至少也能为西南所有百姓做些好事,放在林中铺路,着实可惜。” “我族避世不出,但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老者吃了半天江南大厨做的点心,现在才终于有空开口说话,他不徐不疾道,“正所谓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王爷虽走遍万里路,却可听过其出弥远,其知弥鲜?” 高林:“……” 白胡子老头说着正常人听不懂的话,简直是在我家王爷的逆鳞上来回行走,不服不行。 梁戍不动声:“老人家对白福教了解多少?” 高林拍拍妹妹的胳膊,学到了没有,不愧是王爷,不仅只挑能听懂的回答,还能把问题用如此尊贵的语调抛回去。 “许多。”老者道,“虽未亲眼相见,亲耳听闻,但教控制人心,无外乎就是那么几种手段,他们固然是恶,但恕老朽直言,就算将这批金银回王爷手中,对于西南、对于天下百姓而言,也未必一定就是好事。” 梁戍挑眉:“为何?” “人人都在称颂当今天子治国清明,又称赞王爷治军严格,但究其底,不过是以种种严苛手段令百姓不敢发声,以此来营造出天下升平的假象。这批金银若充于国库,那么就会被发放给更多的官、更多的兵,官兵手中的权力与武器织成网,令百姓更加闷声不敢言,这难道能称之为好事吗?” 柳弦安稍微往前站了站,他在被强行拉出白鹤山庄之前,也经常会去三千大道中,与诸位贤者讨论一国是否要以智治之,但今时不同往,他无论是是思维的广度还是深度,都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所以正反驳,梁戍却已经开口:“本王认为是好事。” 高林也认为是好事,但我们是不是至少得编出几条通顺的理由,他本来指望柳二公子来找这个补,万没想到王爷自己竟然似乎好像也可以。 梁戍道:“好与坏并无定式,都是要放在当下环境中来讨论,诸位推崇圣人之治,本王也一样推崇,但大琰国境绵延百千万里,子民繁衍数亿之巨,当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大有人在,若治者无为,强者随随便便就能从弱者手中抢掠财物,那还有谁会辛苦劳作?若人人都不劳作,那天下很快就会陷入永不休止的动,这难道就能称之为好事吗?” 小女孩似乎很喜他说话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又“咯咯”地笑。 梁戍继续说:“当百姓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时,悬于整片国境上方的权力与武器,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坏事。本王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把子过得体面安全,至于诸位所追求的至美世界,本王有生之年虽无法亲眼看到,但身死之后,也愿将魂魄寄予天地之间,等着那一天。” 柳弦安听得动极了,他其实时常会向梁戍描述宇宙洪荒与星月转,比划万物发展的规律,但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自顾自地说,并没有指望听者能听进去,因为天道实在是太象了,也太模糊了,就像隐在万丈云层中的一束光,一粒尘。 梁戍往往也只是一边忙着手头的事,一边时不时地敷衍应两句,顶多在设想有些过火——比如说隐隐包含那么一点改朝换代的意味时,皱眉提醒一句这些话不可轻易往外说,除此之外,并不会发表别的看法,所以柳弦安一直以为他转头就会忘,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真的愿意相信、也愿意等待下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以魂魄寄山水,静静看着岁月变迁,听起来有一种终极宏大的寂寞和浪漫……不过其实也没有多寂寞,因为身边至少会有一个四万八千岁的睡仙,而睡仙又认识许多早就已经驾鹤西归,眼下正在三千大道中四处窜的烦人老头。 怎么搞的,听起来好像还不如寂寞一点。 但这是再过几十年,或者两人都努力活得长寿一点,再过一百年吧,一百年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商量要如何打发骑着仙鹤的老头,还为时尚早,说服眼前这个会骑大象的老头才是当务之急。 柳弦安上前道:“王爷向来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百姓之事为事,之所以想要那批金银,一为救人,二为救天下,还请诸位务必出手相助。” 第103章 众人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是在有来有回地讲道理, 但其实各自心里都清楚,在弯刀银月族已经暴了所居位置的前提下,双方手中的筹码重量其实是不同的, 区区一点白雾瘴气, 远不足以拦住数万西南驻军, 即便全族都是绝世高手,也一样不能。 在绝对庞大的数量下, 个人的武力其实是会被缩到无限小的,不过因为弯刀银月族向来活得浪而又自由,从不战战兢兢想着自己何时会死, 所谓陆行不避兕虎, 入军不被甲兵, 身无死地, 故也不会因数万驻军而觉受到任何威胁。 不过他们还是答应了梁戍的要求,老者道:“金银皆在林中,王爷随时可以去取。” 之所以会如此快, 原因有二—— 一者,骁王殿下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暴戾尚武,也不像是喜有事没事就要将人吊起来拷打的疯子, 相反,他容貌俊美, 谈吐不凡,愿意接受不同的观点,并且不吝说出自己的观点, 尽可能使双方求同存异, 格十分坦潇洒,如此一人, 无怪乎年纪轻轻,就能统辖大琰数十万兵马。 二者,这营地中还住有一位神医,实不相瞒,此番银月弯刀族之所以浩浩,来了如此多的人,与万两金银关系不大,与柳大公子的关系倒不小。 柳弦安:“啊?” 怀着身孕的妇人又重复了一回:“柳大公子怎么没来?”问这话时,她喜气洋洋,看起来简直叫人怀疑她肚子里藏着的不是婴儿,而是急待成亲的妙龄少女——虽然听起来有些可怕吧,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我大哥……”柳弦安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按照刚开始的想法,他其实是想胡编造一句我大哥正在给家中儿写信,以此来无情斩断桃花,但又担心万一此话一说,对方不愿意配合给钱了呢,于是最后还是委婉敷衍,今早就没见人,可能是去了别的营地替人看诊。 “那柳大公子何时才能回来?”这句话,是一群人异口同声抢着问的,期盼之情可谓溢于言表。程素月扯了一下自家哥哥的衣袖,看到了没有,这才叫抢手,以后不要有事没事就吹嘘你行情好。fengYe-Z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