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梁戍坐在椅上,“你夫人呢,让她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是。”常万里心中起疑,又不敢多言,便差人去东院请何娆。丫头匆匆忙忙地去,又匆匆忙忙地回:“总镖头,夫人似乎已经走了,她卧房里七八糟的,好像还把珠宝首饰都带走了。” 常万里面煞白:“啊?” 他亲自跑去后院查探,就见衣柜与屉都大敞着,明显已被人搜罗过一回。再回到前厅时,高林却已经将何娆带了回来,禀道:“王爷料想的没错,她果然早已安排好了跑路所需的车马,连城门都没走,直接绕的野林。”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百密一疏,最终还是被高林连人带车截在路上。 常万里急道:“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何娆却并不理他,只是盯着墙角的韩三岩。她心思歹毒,又贪图享乐,本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设,此时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便也没有再费心去瞒,只想找人分摊罪责,于是伸手一指:“是他,都是他指使我的!” 韩三岩痛得顾不上反驳,只大口气。 常万里颤声问:“什么意思,阿娆,你竟与他一道设计害我?” 何娆跪伏在地上,还再辩,却已经被程素月打断:“行了,常总镖头,你的家事我们等会再细说,现在王爷有别的话要问。事关多年前的一桩王城大案,常夫人,是你自己供,还是我来审?” 何娆一听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事同自己是千真万确没有关系的,便立刻答道:“是大寨主和凤小金,他们劫了朝廷的要买粮食的那批银钱珠宝!” 常万里做梦都不会梦到,自己续个弦竟能续到旧案要犯,一时人也懵了,恍惚半天硬没回过神。 何娆所供述的案件经过,和伏虎山那群劫匪说的差不多。凤小金是大寨主从外头捡回来的养子,刚进山寨时不过十岁左右,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格无趣,沉默寡言,功夫却不错,很快就成为了仅次于大寨主的二号高手。 何娆当时是大寨主的侍女,所以也和凤小金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曾试图讨好对方,却没取得什么进展,连身世来历都没套出来,后来还是听大寨主在酒后无意提及,说凤小金与朝中一位姓谭的大人有仇怨,在外头实在活不下去,才会来寨子里当匪。 程素月听得微微皱眉,一个十岁的小孩,能有多大的本事,和朝廷要员结仇?只怕还是父辈恩怨的延续。 “再后来,过了可能有五六年吧,凤小金就同大寨主一起去劫了那批官银。”何娆道,“当时整座山寨都沸腾了,凤小金却并不高兴,我猜他是在懊恼自己没有能取了那谭姓大官的命。” “然后他就走了?” “是,走了,没有同任何人道别。”何娆道,“他走后没过几月,姓谭的大官就被屠了门,我们都猜是他干的。” 程素月继续问:“那以后呢,还有没有谁见过他?” 何娆稍微一迟疑:“没,没人再见过。” “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梁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王要查这桩旧案,而目前你是唯一的线索,要是在这里想不起来,那就换个地方继续想。” “可我当真不知。” “倒不急。”程素月态度友好:“若严刑拷打之后还是吐不出半个字,那我们自然相信常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过程可能血腥了些,实在对不住啊,不如我在这道个歉?” 何娆面如水洗。 “反正我家王爷呢,杀的人多了去,也不是每个都罪孽深重,总有一两个无辜被扯下水的。”程素月拍拍手站起来,“谁让常夫人你倒霉呢,来人,带走!” “我见过他!”何娆失声。 程素月说:“哦。” 骁王殿下残暴之名举国皆知,何娆实在胆寒,她顶不住巨大的力,终于咬牙道:“我见过凤小金,就在不久之前,我找他,本、本是为了……” 程素月替她说完后半句:“本是为了杀常小秋?” 常万里大惊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 “常总镖头不必担忧。”程素月安抚,“令郎现在好得很。” 确实好得很。 白鹤城东面的康泰医馆,一名少年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正是常万里的儿子常小秋。同先前在城外山上那半死不活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的面庞可谓健康红润有光泽,就是腿还瘸着,情绪看起来也十分低落。 常霄汉去街上给他买点心,刚好在路上遇见了柳弦安。 “神医!”他大喜过望,“您几时回来的?” 柳弦安正在谋划着同游大计,突然被人拽住衣袖,抬头看时却是常霄汉,便问他:“你家少主人怎么样了?” “好多了,在康泰医馆住着,张大夫说命无虞,就是……唉,就是受了些打击,觉得他自己窝囊没用。” 两人说着话,一起回了康泰医馆,常小秋仍坐在院中,盯着自己那条瘸腿,总觉得以后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听到院门的动静也不动弹,脑袋耷拉得几乎要杵土里。 “少主人。”常霄汉道,“你怎么又坐在地上。” 他将点心随手一放,想去将人扶起来,常小秋却硬要自己站,站又站不稳当,跌跌撞撞靠着墙,气恼道:“这腿若一直不好,那我活着也没意思,不如死了。” 柳弦安说:“也可以。” 常小秋没料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吓了一跳,抬头见对方容貌极好,风姿俊雅跟个神仙似的,但说话怎会如此不中听:“什么叫也可以?” “你说自己不想活了,我说也可以。”柳弦安进一步解释。 常小秋一噎:“你谁啊?” “少主人休要无礼。”常霄汉赶忙介绍,“这就是在城外荒山救了我们命的,白鹤山庄的柳神医。” 常小秋却不信:“哪有这样劝人去死的大夫?” “不是我劝你去死,是你自己想死。”柳弦安搬来一把椅子,“心既近死,我又何必苦口相劝使其复,一来麻烦,二来未必能令结果更好,所以不如想死就死,反正人活一世,都要生,都会死,算不得什么大事。” 常小秋:“……” 请你出去! 第25章 常小秋十五六岁的年纪, 家境殷实,平时又有一群仆役捧着哄着,正处在分外将他自己当个人的阶段, 现在突然被柳弦安来了一句生也行, 死也可以, 自然受不了这份轻视,于是嘴硬道:“你别想我!” “我并没有你。”柳弦安耐心同他讲, “正所谓生死为昼夜,祸与福同,吉与凶等, 你若能悟到这一点, 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常小秋完全悟不到, 但也不是很想悟就是了。在“不想听不像人话的人话”这一点上, 他与梁戍是坚定站在同一阵营的。圣人说雷鸣电击泰然处之,而常小秋只想当那道惊雷,让圣人当场闭嘴, 停止你的之乎者也。 常霄汉道:“张大夫说我家少主人的腿伤若想痊愈,估摸至少得要三个月。” “康泰医馆最擅长治疗的就是骨伤,他们的诊断应当不会出错。”柳弦安道, “不过等到后期,是能回家继续休养的, 倒不必一直住在这里。” 当初常小秋伤重,常霄汉只赶着求医救命,来不及审问那群镖师, 所以至今仍不知谁才是幕后主使, 仅在初入医馆时,给常万里写了封书信说明路上发生的事。不过柳弦安想着, 从白鹤城寄信到万里镖局,一定会经过赤霞城,可偏偏那段时间赤霞城又在生,驿站也被杜荆关闭,便道:“你还是重新写一封吧,前头那封十有八九会丢,有家驿站出了点问题。” “好,我晚些时候就写。”常霄汉说完又试探,“公子是一个人回的白鹤城吗,其余几位义士呢?” 柳弦安知他心中的忐忑与疑问,反正自己也闲得没事,便要了一杯清茶,将那夜之后发生的、与万里镖局有关的事情大致与他二人说了一遍。常霄汉听得大为惊诧,常小秋则是火冒三丈,骂骂咧咧道:“我就知道那毒妇不是什么好东西!”骂完又担忧焦急,“她既能买凶杀我,也就能买凶杀我爹,常叔,你先送一封飞书回家,再收拾行李,咱们今晚就动身回镖局!” 常霄汉犹豫:“可少主人的腿……” “都这时了,还管什么腿!”常小秋言毕,拄着拐杖就要往房间里蹦,却不小心脚下一滑,顿时惊呼,“啊!” 别看柳弦安平时动作缓慢,这回倒是难得一快,迅速站起来往旁边一闪,让常小秋“咚”一声,趴进了一片烧柴用的干草堆里。 “咳咳!” 常霄汉赶忙将他扶起来。 常小秋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缺德的人,他一边咳嗽一边指着对方骂:“你躲什么?” 柳弦安回答,我若不躲,岂不是会被你砸。 常小秋险些气吐血,你们白鹤山庄的大夫,不对,是世间所有的大夫,不都应该讲究救死扶伤吗?哪有病人摔倒,大夫却撒丫子溜了的道理! 柳弦安道:“你若再动,腿上的钢板就得重新打,骨头也会长歪。” 常小秋不听劝,直直举着一条腿:“那我也要尽快回去救我爹!” “常总镖头不需要你去救。”柳弦安说,“骁王殿下此时应当已经到了万里镖局。” “谁?”这回是常霄汉与常小秋两人的异口同声。 声音之洪亮,震得柳二公子耳膜嗡鸣。于是他就又发现了一件事——是绝大多数人,尤其是青壮年的男人,在听到“骁王殿下”四个字时,似乎都会不约而同震惊而又动地拔高语调,比如赤霞城的邱大兴,再比如眼前这两位。 常霄汉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常小秋,梁戍在他心里,绝对能登上“此生最为崇拜的大英雄”排行榜第一名,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亲爹,在万里镖局时,他有事没事就要溜去茶馆听上一段沙场传奇,做梦都想亲眼见骁王殿下一面。只是造化人,见是见了,却是半死不活时见的,那……还不如不见。 常小秋万分懊恼,又觉得很丢人,这时倒也顾不上与柳弦安闹别扭了,眼巴巴追问道:“骁王殿下为何要去我家?” “何娆不单单要杀你,也牵扯到一桩陈年旧事,骁王殿下是为了查案。”柳弦安道,“所以除非你当真不想要这条腿,否则还是在此多住上一个月吧。” “是啊,少主人。”常霄汉也劝,“既然骁王殿下已经去了镖局,那定会告诉总镖头何娆的真面目,倒不必非得由你我亲自揭穿,还是先将腿伤养好要紧。” 而常小秋此时还在源源不绝地遗憾着,至于具体有多源源,差不多也就黄河之水天上来吧,早知如此,自己肯定不会走这一趟镖,要是不走这趟镖,现在不仅能陪在爹身边,还能亲眼见到骁王殿下。 唉。 常霄汉是很懂自家少主人的,见他闷声不语,便帮着问:“柳神医同骁王殿下似乎关系不错?” 柳弦安回答:“确实还可以。” 常霄汉又问:“那骁王殿下在解决完那桩旧案后,会不会再来白鹤山庄?” 柳弦安想起自己新买的两坛好酒,心情不错地点头:“会。” “我家少主人一直就极仰慕崇拜骁王殿下,不知柳神医可否行个方便,在骁王殿下到白鹤山庄做客时,安排我们远远看上一眼?”常霄汉继续请求。 柳弦安将自己的出行计划说出来:“骁王殿下到白鹤城,是为了与我一同饮酒,也会在城中四处走走,到那时无需特意安排,只要上街,就人人都能见到。” 常霄汉喜上眉梢:“如此就再好不过。” 常小秋也动得脸通红,连带着看柳弦安也顺眼了许多,并且在对方离开后,还专门让常霄汉用轮椅推着自己,去街上逛了一大圈,到处与人打听攀谈,结果收获了一大堆柳二公子的奇葩事迹,包括但不限于懒得抄书,懒得娶公主,懒得说话,懒得走路,甚至连饭都懒得吃,成天躺在上,琢磨着要靠西北风和水生活。 常霄汉被活活听懵了。 常小秋却很笃定,一语言破柳弦安是个大隐隐于市的绝世高人。至于理由,连骁王殿下都愿意专门来访,只为与他一起喝酒游城,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于是这位万里镖局的少镖主,仅凭借一腔对骁王殿下恋崇拜,就顺利成为了白鹤城中除阿宁之外,第二个看穿真相的人。 少年,有前途。 少年的爹此时却觉得自己前途惨淡,不对,是整个人生都十分惨淡。 原以为能白头偕老的子,不仅要杀自己的儿子,还要伙同外人抢夺自己的家产,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打击,不过现场也确实没人在意他的受就对了。何娆继续供认,在凤小金刚进山寨的时候,曾不慎跌下悬崖,挂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是自己想办法救了他。 程素月问:“这便是他欠你的一份人情?” “是。”何娆点头,“他虽沉默寡言,却言出必行,哪怕当年不告而别,后来也专程送了一封书信于我,说无论什么时候,若想将这份人情讨回,便去西南翠丽城的玉石场找他。” “他现在还在翠丽城吗?” “不在,我听他话语里的意思,似乎要去白鹤城。” “白鹤城?”程素月追问,“他病了?” “应当是吧。”何娆迟疑着回答,“不知道是练了什么门功夫,面容竟还同十几岁时一样,声音也如少年郎,就是怕见光,总戴着一副面具。”FENgye-zn.cOm |